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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62)+番外

「儿臣适才回宫的路上,不知怎地遇见了一只公猪,体型横竖有这么大,嫌儿臣挡了他路,招呼一窝小猪呼噜呼噜扑了过来。儿臣就是因为闪避不及,这才不慎挂彩。」

说完眼角往偏席一瞥,目光望他的几个异母哥哥脸上扫过。只见一个身宽体胖、满脸赘肉的皇子闻言浑身一颤,身畔年纪较长、似是兄长的人连忙使了个眼色,这才将他安抚下来──这两人脱不了干孙,少年愉快地确认,很快将眼神转回正途:

「不过儿臣已没事了,下次再看见那头猪,定要捉来给父皇烤来作御膳。」

长叹了口气,李葵俯望满面嘻皮笑脸的儿子,顺势挥了挥手。「也罢,凤儿落座吧,也不知为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少年忙再拜谢恩,听李夔训斥里犹带偏坦,不少官员皱起了眉头。不等少年在首席坐下,李夔淡淡吸了口气,默然转向正座,已然切入正题;

「前几日椒图道刺史凌隽递折子上来,洋洋洒洒数万言,奏了一连串政策给朕;」听李夔开口,月旦阁登时鸦雀无声,只馀老皇帝微弱平和的嗓音,在殿心回荡:

「内容除了恢复先帝柔王景阳初年的均输、平准,又说南疆现在盐业乱得严重,商家遇雨日便哄抬盐价,一户人家一年辛苦钱连搓盐都买不著,」

坐下来就有抠脚指的坏习惯,少年很快发现半个阁的人都斜眼看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重新穿好鞋袜:

「再者南疆多矿,开铁工人常成群结党,不仅私权跋扈,在江面上游一带聚众闹事,官府禁也禁不绝。所以凌卿望朕能将盐业铁业收归国有,一来此获利甚钜,于国库不无补贴;二来这大宗的买卖有个规矩,出乱子的机会也小些。」

目光一凛,李夔深凹的眼扫视月旦阁一圈,皇子无不肃然吞涎,只有少年忍不住因疲倦眨了眨眼睛。他从五更就被傅太师从床上请起,被迫念了几页书,好容易伙同阿黑溜出宫外,再加上适才一番厮杀,精神耗费甚钜,天知道他有多想找个清凉的地方打盹摸鱼:

「朕忖度这事做下去不小,特别召了你们大家来给朕议议;还有,皇儿们都半大不小了,平日也是有差使的人,朕也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儿臣以为,此风万不可长,官营绝不可行。」

来得好快。李夔话音才落,包括少年在内,百官齐头以目光礼敬率先发言的勇者,身处偏席上位,说话的人看来约莫二十五六岁,少年对他再熟悉不过;由于李夔下半shen的兴致和太子有天壤之别,堪堪六十岁也才十多个庶子,但由于后里晚熟,十五岁的储君年纪在庶子里已是添末。

眼前的异母哥哥在庶子中排行第九,性格温和、禀性纯良,连少年也难以否认他与李氏血脉相违和的美德。虽然对「贤九王」这名号嗤之以鼻,这位年纪轻轻便以一介儒生身分拜封怀王,统领怀仁关外大片不毛之地的兄长,少年言辞间多少还是保留几分敬意的。

「父皇明鉴。诸位原知我皇朝以农为立国之本,工商乃是添末。以盐铁为官业,无疑让朝廷打著纛子告诉百姓,我们国家为了利,不惜与民相争,不惜舍本逐末,第一个立足点便不妥。」

轻甩袍袖,这是九王思考惯用的姿态。九王讳名「鹿蜀」,李王朝的血脉只要老妈不是太差,纵使脑袋里的容量宽窄有别,容貌毕竟受先圣先贤庇佑,就算不是倾国倾城,至少讨个老婆不成问题;朝野盛传鹿蜀广纳儒生为荫客,焚膏继晷、孜孜不倦,二十出头便饱读天下诗书。此时见他身著素袍,羽扇纶巾,冠带随风舞动,油然一副仙风道骨,满室眼光都不由随他而动:

「王朝从古至今以仁义治国(少年不小心喷出一小口茶,连忙吸了回去),崇本抑末、重义轻利乃是万古不易之朝纲。且先贤有云『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少年打了个喝欠),古朝所以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那时的人民举国皆富么?亦或那时的律令极严么?非也,此乃上蓄仁义以风,广德性以怀之功也。」

不客气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鹿蜀麾下的荫客纷纷投以杀千刀的目光,少年是表里如一的真小人;似乎早有万全准备,这位大他十岁的异母哥哥不为满殿酣声所挫,端袖又作起文章来:

「且夫人之常情,一里之内若人人安分守己,则虽贫而不足起欲心,无欲则无盗,无盗则天下平。故古人有云『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今日若遂行盐铁官营,固然遽得眼前之小利,却让善贾者益富,安农者益贫,举国逐利而率兽食民,因小利而失国之大利!此等暴鞅险吕之见,又岂是安邦定国之道乎?」

「殿下此言差矣。」

少年「呼」地一声,终于有人大发慈悲,把他拉出周公梦餍中,一句话否定的斩钉截铁,将停留在浪漫尾韵的鹿蜀驳得一呆。一人自上席缓缓站起,年纪和李夔相仿,气质却截然两样,若说龙翼是龙泉宝剑,随时饮血蓄势待发;这老人便是收剑的鞘,花纹朴实却韬光养晦,一生的智能都深埋在额头以上的储存空间,以致脸部以下因养份不足令人不忍卒睹。

──这是少年恶质的评论。纵使对老人的相貌不敢恭维,朝廷里却无人不敬畏此人。李夔今年岁将甲子,登基时的臣子、亲王兄弟泰半尘归尘土归土,就只这人伴他一路走来;

「方卿,有话便说罢。」

老人躬身向王座请示,李夔难得含笑颔了颔首。历经两朝天子,这位老沉谋国的皇朝宰辅姓方名皋,字诸怀,年少时据说也是世家菁英,却因涉嫌谋逆而下狱,几乎送上刑场,全赖当时还是储君的李夔鼎力相助,这才得满免大难。登基之后龙翼枉顾满朝反对,迳立诸怀为宰辅,权利凌驾三省,成为皇朝史载以来最年轻的外朝首长。抖了抖衣袖,诸怀以沙哑的声音朝鹿蜀进攻:

「九王的意思是,即使国库连年赤字,连修堤的钱都拿不出来,为了蓦守农本商末的祖训,国家就算穷倒了也无所谓罗?殿下可知皇朝打了几年仗,耗费多少军帑?老臣斗胆上奏,二十七年六个月又十天!从老臣恩科侍晋那年和斯堪地结梁,一路打到西域边疆,西北的守军连添办征衣的钱都没有,去年冬天冷死了一两百人,他们难道便不是民,不是命?」

私毫不让,诸怀白得彻底的长发一缕缕似锐剑,为真理浴血奋斗,就连素有「贤九王」之称的鹿蜀也不禁一怔;少年意识到他说得过头,打不打仗都是他老爸决定,这样说岂不当众表上皇?深知李夔绝非什么宽容大度的君主,果见他面色一沉,皱纹下倦眼厉厉瞪著他。诸怀却说到兴起,连少年递他眼色都浑然不觉:

「九王说盐铁官营是舍本逐末,皇朝自古务农维生,和西地野蛮人重利轻义不同,老臣知之甚深;但九王可听过北岛的『悠铎』?太初时代他们也曾以农为业,然而北岛天冷,作物生长期短,一熟已是极限,农民辛苦一年也只勉强图个果腹;直到悠铎家倔起,利用得天独厚的海港从事贸易,斯堪地从此从贫脊松散的农庄一跃成为『世界之港』,九王认为这种成就是『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