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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61)+番外

彷佛为嫡二皇子的祝祷加持,向来担岗廷议场所的月旦阁此刻也沸腾著。「廷议」是皇朝由来以久的议政制度,从五百多年前兴王时期创设,凡遇祭祀、人事、民生、财政或军事等重大议题,便由三省长官并内宰召集大小官员、所学相关的集贤院士,有时也会延请地方士绅耆老,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其间百家争鸣,各持己见,委决不下时才由上皇裁定。

然而以往廷议,皇子出席的纪录极少,这次龙翼却特嘱嫡子、十八岁以上的庶子列席,今晚正逢重大议题,众人都猜测李夔是为考较儿子才学来著。也有多事的人计议,现在皇储不肖,皇朝未来岌岌,或许上皇有意藉此另拔新秀也未必;因此自是人人用功,不少皇子携了家臣荫客在侧,月旦殿内气氛肃穆安静,连衣物摩娑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当然,殿内气氛凝重的原因还有一项,往宫里唯一一架自鸣钟看去,已是酉末二刻,上皇身畔的上位却还空著,虽然这情况不是第一次,殿座旁的宦官还是紧张地搓起手来。

「太子到──!」

殿外声连缀的通报解了众人吊悬的心,从皇子以至于各方官员无不松了口气。时间观念差到这种程度,上个学都能让太师从上午等到下午的太子,迟到的纪录已经满朝共见共闻;毕竟廷议前还能到处乱跑的太子,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这一位了:

「凤儿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才踏进月旦阁,少年的脸立刻亮了起来,顾盼生姿、神采飞扬,纵使宫里大半谣传皇储沉迷声色犬马之乐,却无人能否认他的大将之风。不单是外型亮眼,少年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魅力,叫人不得不望风景从。枉顾殿口小相趋前行礼,来人风一般从列臣间大剌剌走过,抢在宦官宣礼前双膝跪下,叩首向内阁行起大礼,殿中众人甚至还未及站起,少年已满面笑容地重抬起首。

只见帘后忽现人影,似有什么人缓缓走近,风吹焰闪,霎时满室都盈满那苍老、有力,却又掩不住某种长久积累下疲惫的声音:

「凤儿……怎么这早晚才过来?」

几个宦官和宫婢连忙先行掀帘,一个身影巍巍然在牵引下步出。众人齐声屏息,捞起衣襬纷纷跪地叩首,整齐划一、毕恭毕敬的呼喊顿时响彻整个月旦阁:「臣等叩请圣安!」宝座旁的皇子也都纷纷跪了──皇朝是热爱下跪的民族,少年跪在最前头好笑地想,他自游历大陆过后便这么觉得,做官十年,恐怕大半医药费都得花在治疗关节炎罢?

「启禀父皇,不过为点小事耽搁,儿臣知错了。」

道歉是道歉,少年脸上却无相应愧疚的神情。双目凝视缓缓入座的男人,瞧来五六十岁年纪,浑身精瘦骨枯,却不给人孱弱的印象,一头白发束成武人髻,腰畔长剑更添岁月的重量,眉目间隐约看得出年少时的剽悍风liu。矍烁的双眼彷佛告诉天下苍生,只要给他一把剑一匹马,他随时可以重新执纛前线,领兵征服下一个城池。

这便是拥有近千年年历史的皇朝现任当主,手绾九州数亿人类命运的王,龙翼上皇李夔。

「鼎鼐,你在那里找到太子的?」

知道少年再问也无益,李夔乾枯的掌缓缓扶住座把,矛头管向少年身后的太子师。只有上皇一半年纪的中年大叔闻问蓦然抬首,脸上皱纹夹汗珠,话到了唇边却滚不出半个字。

总不能说……皇储在廷议前去嫖妓暖身罢?心中推翻千百个委婉的解释法,瞥眼却见太子对他连使眼色,显然警告他别讲实话,一时脑中乱成一团,只得再次伏首逃避。

说起傅太师,可以说是皇朝有史以来最命苦的太子师。今年三十七岁,说起来也不算老,却能在羽化一带开宗立派、著作等身,文章上享有莫大声名,桃李遍及扬子江南北,这才被龙翼恐赫为太子朝三公。本名傅朝安,字鼎鼐,据少年的批评是『名字和人一样无趣』;十年来鞠躬尽瘁,有时只为让皇储在书桌前多坐五分钟,换来的结果却是太子在乌龙茶里下药,让他一觉到三更。

「罢了,你下去吧。」

据说太子师最近有心绞痛、胃溃疡等现象,太医诊断是操劳过度。虽然师傅再找就有,这么锲而不舍的学者也是千载难逢,李夔也不想太早送他归西。见父亲神色不善,少年最懂察颜观色,望著一面拭泪一面退场的太子师,花言巧语是他拿手好戏:

「父皇莫恼,多半是那个奴才办事不尽心,儿臣今早才知道有廷议这事。」却见李夔沉默不语,冷似雕塑的脸庞几与龙柱一体成型,少年不禁缩首噤声。半晌方听他道:

「一个月前便令尚书行走通令各房皇子,还是朕亲自下的旨,怎么独独就漏了你?」

谎言瞬间被戳破,少年汗流浃背,没想到老爸还没有老年痴呆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临机应变是他得拿手好戏,少年连忙陪笑:

「是,是这样啊,启禀父皇,儿臣想……可能……啊,大约是儿臣那时身体不适,前阵子一病病了三五月,躺在炕上连爬都爬不起来,多半是睡迷了,这才听了就忘了……」

耳听殿内一片窃笑声,不少人交头接耳,矛头全指向伏首赧然的太子,储君荒唐的传闻早已不是秘密,今日一见,果然名无虚传。李夔挥了挥手,登时阻了他话头:

「麒儿呢?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知道这对双胞胎兄弟秤不离砣、形影相依。不知为何,李夔对纯钧的关爱一直处在极微妙的状态;皇子天生残疾,这在皇室无疑是个丑闻,然而他与少年又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子,龙翼有种奇怪的错觉,即纯钧牺牲了自己成就少年的完美,父慈的天性添入愧疚、不安和恐惧等杂质,造就了纯钧和父亲、甚至和整个李家世系的距离感。少年常说他不该生在天家,至少不该身为嫡子。

「纯……皇弟他身体欠佳,儿臣让他先下去歇息了。父皇若要见他,儿臣唤他过来。」

「不,不用了,让麒儿调养身子才是正理。」

听见纯钧不在,李夔莫名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同时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太子脸总让李夔忐忑不安;同样情况也发生在诸皇子,倒不是因为孪生子,而是纯钧的个性太过安和,陪在少年身畔时又从来不吭声,有他在的地方,各怀鬼胎的诸王便彷佛沐浴末日审判的穹音下,一点支微末节的邪念都觉得肮脏。这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种莫名的自卑。

「凤儿……你受伤了?」

沉忖半晌,年老造成视力不佳,少年从上殿开始便挽袖遮遮掩掩,李夔本感奇怪,此刻才惊觉臂上诡红。此问一出,右首偏席突地一阵骚动,少年认出那是诸子专座,于是带笑抱臂一躬:

「父皇宽心,只是擦伤而已。儿臣刚发生了一件小事情,说出来父皇一定不信……」见父亲仍抱以狐疑,少年唇角微挑,故意慢条斯理地吸了口气,他听见殿内某处有同样的喘息,没什么比制造悬疑更有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