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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关电话(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非关电话一

他在半夜两点钟接到那个人的电话。

「和我交往,让我当你的男朋友好吗?」那个人明确地问。

他脑子一片混乱,感觉他所有的嗓音都萦绕在耳边,所有的气息都吹入他耳壳,但却没有一句是有意义的。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句话的意义、这个人说这句话的动机、以及这些意义和动机连结起来的後果。

「嗯,好啊。」

他答,然後那个人就挂断了电话。

***

他叫作王。事实上他的名字也不是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他昨天失眠了一整晚。

放下电话之後,他耳边就像是黏了那个人的声音似的,口香糖一样,不管他在床上如何滚,如何翻,怎麽爬起来上厕所,去厨房喝水,那个声音都镶嵌著挥之不去。

他想自己应该从头思考起。有人告诉他如果遇上什麽无法理解的事时,就先把一切思绪清空,从头开始,把自己当作刚认识这世界的小学生,当作白纸。

他还真的拿了一张纸,一只笔,在影印的废纸背後作画起来。

所以说他需要先画人,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当作是那个人,用食指压著,好让自己有点实感。他感觉自己冷静下来,盯著那个圆,总算有什麽东西从脑子里浮出来,变成那个人的脸、还对著他眨眼。

那个人的名字是实在,和他的名字不一样,实在从人到名字都一向实在。

他和实在从很小就认识,严格说起来是一种叫青梅竹马的存在。但说是从小到大都玩在一块,那是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浪漫。

实在小时候是个小胖子,他刚好姓朱,也因此大多数人叫他「小猪」、「死肥仔」,印象中就连小学老师,都不曾好好叫过他的名字。

他从来没见过像实在这样彻彻底底的胖子,彷佛天生就是为了肥胖而存在,圆滚滚的肚子,手臂和脸颊上都是肉,眼睛总是眯得只剩一线,走没几步路便气喘吁吁地耍赖。

从小只有他愿意和实在玩,其他小孩尤其是女生,都当他这个人不存在。没有他的时候,实在便彷佛一尊精心雕琢的豚型雕像,矗立在黑暗的角落,静静守护著人类。

事实上小时候他也看不起实在,没人会真正看得起一个胖子,胖子在资本主义的社群里,代表著浪费、怠惰、不清洁与进度延迟,所有邪恶的聚合体。一个胖子在车祸中丧生,人们只会认为他走得太慢错过红灯,而不会认为是驾驶超速。

他和实在玩在一起只是为了要欺负他,那并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欺负,就和所有的欺负一样。他只是在大人发糖果时偷走他的分,在排队升旗时偷偷推他一把。

都是些小玩笑罢了。

他的指尖在那个圆滚滚的圆上移动著,彷佛看见那张总是睁不开眼睛的脸流下两道泪痕,然後是鼻涕、是鼻血……整张纸顿时变得红红绿绿的。

实在有很多机会可以摆脱他的,他继续整理著。他在实在的脸下面再画了一个圆,那是实在的身体,圆滚滚的。

事实上他们幼稚园之所以同校,是因为实在的妈妈没抽到私立幼稚园的门票,不得以才把他送进这里来。小学之所以同校,是因为他的学区刚好是名校,实在的妈妈利用迁户籍改变学区,才让实在挤进这所明星小学来。

国中他们有很大机会可以分开的。但听说实在被原来那所国中同学霸凌,当那张圆滚滚的脸出现在他们班转学生的名簿上时,他终於相信世间有所谓命运。

高中联考时他拚了命地调整成绩,为的是和实在考进同一间学校里。

大学联考时他拚了命地帮他补习,为的是在同一张榜单上看到他俩的名字。

他用大学里学长的关系介绍实在进了这间公司,然後他後脚跟进。

他用公司里前辈的关系介绍女友给他认识,然後他後脚跟进。

他介绍的女友不到半年就甩了实在,然後他也在半年後甩了自己的女友。他把实在带到酒吧,安慰他女人不过是过眼云烟,弱水三千,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在当初在他怀里恸哭,他也像一位最好的朋友,一路陪他到夜深。

毕竟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保护实在的人。除了他以外根本没人要理他。

关於这个人的回忆已经够多了吧。他看著已然五颜六色的画纸,两个圆,在他的印象里,实在似乎一直是这种形象:两个圆,两团肉,看不见的眼睛、总是哭著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存在。

所以他不记得实在是什麽时候开始瘦下来,人瘦下来就和小孩长大一样,总是静悄悄的,带点阴险和鬼祟。

就在他开始觉得圆滚滚的东西也挺顺眼,也挺可爱的时候,记忆里的圆竟一点点削瘦下来,他不喜欢这种发展,就像麻雀变凤凰的戏码,为什麽麻脸辫子头瓶底眼镜只要放下头发拔下眼镜就会惊豔全场,这一点道理也没有,搞不好拔下来只会更丑。

为什麽胖子减肥之後就会变成美男,这也一点道理也没有。

他不记得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在他身边出现时,不再是一脸汗一脸油腻的样子。

他也不记得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剪了头发,穿上了比他还昂贵的西装,他喷香水,连他闻不出来品牌的那种,他甚至去申请了健身中心的会员证,还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也不记得什麽时候开始,那个人不再孤孤单单地缩在角落。不管在什麽地方看见实在,他身边总是有另外一个人。

通常是女人。

什麽时候开始,这世界上忽然冒出好多人,跟他抢著理实在、安慰实在。那个角落的小胖子。

他看著纸上的两个大圆,用办公桌上的橡皮擦抹去,画了一支细细长长的棍子。他盯著那根棍子看了很久,忽然觉得有些害臊。他又把那根棍子抹去,重新画了两个大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圆滚滚的。

这样才对,这样才顺眼。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实在。

他看著那两个圆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来装水的秘书对他侧目,他才惊醒过来。他发觉自己思考了太多关於实在的过往,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实在为什麽会想和他交往?他是什麽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又再一次空白起来,好不容易理出的一点头绪又缩了回去。他瞪著白纸上的两个圆,用纸尖轻轻抚摸著,他记得他的前女友跟他说过,喜欢上一个人是很细微的,是很多琐碎事物的聚合体,但聚合起来又像个完美的圆。

他始终听不懂这句话,一直到他甩了那位前女友。但至少是个线索。

从细微的事情开始思考起,只是他和实在认识得太久,琐碎的事情太多,不琐碎的事情也多。他记得他在幼稚园里午睡时,总是搁在他肚皮上的大腿,也记得小学运动会时,总是和他绑在一块的两人三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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