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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63)+番外

鹿蜀端袖胸前,似也注意到父亲不悦,忙低下了头貌似听训,少年却听得连连点头,去年刚从北岛游历归来,皇朝人对西地政经多半缺乏认识,反正王土之外便是蛮夷。他却亲自见识过「奥丁」罗列入海的商船,在港湾井然有序地扬帆载货,深深为其壮阔繁荣所撼动;

见鹿蜀低头,诸怀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声调拔高,更加咄咄逼人:

「而皇朝北疆到现在稻麦二熟亦非年年,典卖儿女换几袋米的人家所在多有,九王却如此大言不惭,要我们守著这种连肚子也填不保的『本』!」

说到激动处,诸怀不改年少风采,他没有蓄须,一张脸涨成猪肝红,少年觉得做成料理应该不错。踌躇半晌,不愧贤九王的气度,鹿蜀只朝老宰辅一躬:

「方大人所言甚是,鹿蜀年轻思虑不周,多赖大人指教,小王矛塞顿开。」

见脸上的朝霞倏起倏退,怒气已尽数纳入城府。少年注意到他身旁有个荫客,不时与他交头接耳,不禁留起心来,似乎在怀王府里见过一次,端坐椅上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要不是他大剌剌坐在阁里,路上遇见了少年定要喊声『有刺客』;这人铁定每天在家想著怎么害人,想到光是眼神接触,少年就觉得自己成了被害人。

却见他左边袖里空荡荡的,竟是一臂已残,目光短暂交接,少年和青年在乾燥空气中擦出火花,满殿都无人察觉,鹿蜀已在一旁捧袖续文:

「只是小王尚有一事不解,方大人说……」

「父皇,儿臣也有话要说。」

两道巨浪正僵持不下,一波暗潮又打了进来,少年抬首微哂,暗忖终于开始了。发话的同样是他异母哥哥,也是庶子,诸子中排行第六。身旁则是和他一母所出的胞弟,也是满朝议论的「错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十,本名肥遗,倒也人如其名;只见他呆滞的目光紧盯殿顶,浑身肥肉挤在狭小躺椅里,连讲句话都没空隙。

见皇子表态,李夔锐目微烁,直起身来又靠了回去,倦懒地挥了挥手:

「雍和啊,皇儿有话,尽说无妨。」

直唤六子的讳名,满朝文武皆尽一凛。即使不爽对方多次挑衅,少年仍是无法否认这位大他十五岁兄长的魅力:两道剑眉高耸入云,双唇盈满厚实的力度,一道刀疤由侧脸划至下颏,更添几分英武;毫不掩饰李家血脉与生俱来的残忍冷酷,殿里谁给他的目光扫过,俱都不由自主低首战栗,可以想见沙场相逢时,这双眼有多么雷霆万均。

少年比较感兴趣的倒是他的老婆。和雍和母亲同是羽化凌大家族的成员,六皇子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天不怕地怕,唯一怕的却是他妻子。除了和乃母同气连枝的大靠山,相传容妃性子比雍和还剽悍,深深服膺嫁鸡随鸡的妇德,崇武崇得比丈夫还彻底;滇王府三天两头便传出全武行的戏码,演员没有别人,就是这对河东狮吼的冤家。

宫里还有个无责任传闻,即雍和脸上的刀疤并非战伤,而是老婆拿菜刀给砍出来的。

「儿臣以为,私营的弊病并非什么大问题,那些奸商,捡几个来抄家灭祖以儆效尤,看他们还敢不敢猖狂?儿臣也赞成官营入库,毕竟怀仁关外连年战事,国库不敷军支,光靠屯田也不足以让军民温饱,这点本王带甲多年,最是清楚不过。」

惧内的传闻并不妨雍和的傲气。一席话慷慨激昂,自以为论点恢宏、别出心裁,诸怀和少年等几个逻辑思考清楚的官员却都掩面暗笑起来,雍和的见解明显自相矛盾,前句否定宫营,后句又赞成官收入库,他却浑然不觉。刚要再发议论,诸怀已忍不打断他话头,重新站起身来:

「殿下说要找几个商人杀鸡儆猴,试问要杀谁?滇王可知道,羽化江南一带的商家,势强者几富可敌国!外官推行政令,都得先聚集士绅巨贾,徵得各方妥协,就是官府也多是家族的人;羽化有句俗话:『一凌二屠,上皇不输,三张四卢,神仙羡慕!』讲得就是羽化四大商族。假若全皇朝都如此,殿下是要杀光天下商人么?」

据闻雍和自小懒待读书,早早便投入戎马生涯。因此今年虽才三十出头,几年下来南征北讨,已替皇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庆武三十二年封为滇王,统领南疆诺大亲王国,上半身少了几斤脑汁也是意料中事;被诸怀直言不讳的话逼得气窒,一时脑羞成怒,单掌往案上一拍,竟是指著诸怀的鼻子大骂起来:

「老匹夫!你说什么?老子在南疆出生入死时,你还在皇城让人扶著上轿呢!你懂什么,敢这样顶撞本王的意见?」

听雍和的话近似无理取闹,向来作事一板一眼的诸怀不禁呆然。正不知作何回应,月旦阁末席霍地立起一人,也不及向上皇请示,双目无惧地凝视雍和,拱手坦然还迎:

「滇王此言差矣!此乃廷议之地,祖先定制,不分轻疏贵贱均可畅所欲言。何况家父所言并无不妥,殿下何故以言辞相辱,岂非置皇上天威于无物?」

这话说得举殿大哗,纷纷举头寻找发言人。少年一愣,难得这人他并不陌生,纵使满朝都称他荒唐太子,偏偏越是低下的官员,和皇储越是熟识;只因少年三步五十便爱到廪牺署、厩牧署或内仆局等冷门地方串门子,羽林军的几个军曹更是与他称兄道弟。

「浩儿,不得造次!」首先认出冒犯之人,诸怀连忙红著脸喝斥。

这人正是方诸怀的长子,名浩字「粱渠」,明明皇朝定制,只消靠著宰辅老爸恩荫,他在娘胎里就该做到侍郎以上位置;偏偏这少年奇具傲骨,硬是寒窗苦读不走后门,考了三次好容易进士科及第,却被吏部一句「容止不端」打离仕途,折腾了半天才晋补个小小的铸钱监典事。死干活干了几年,无奈性格实在太硬,总不为长官所喜,诸怀对此也莫可奈何:

「可是爹,滇王他……」

少年第一次见到是在铸钱监办事处前的南华大街上。那日天正大雨,粱渠一个人蹲坐在路旁,憔悴的脸上尽是水珠,分不清是湿透还是流泪;一旁的纯钧执意要递伞给他,少年也自好奇,兄弟俩于是趋前一问,这才知道他被长官诬赖私夹钱模,要送他到大理寺革顶查办。

于是少年拖著他硬是进了酒馆,听他倾吐五年来志不得伸、傲骨反遭人耻笑的委屈,那日两个少年都喝得烂醉,靠著纯钧搀扶才得以回府安睡;次日少年小小动用了皇储特权,把粱渠的长官撵去厩牧署喂猪。孰料对方知道了反把他大骂一顿,但从此粱渠也少了分灾厄,多了个朋友。

「孽障!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就不能忍一忍?」

气得浑身发颤,诸怀两步踏前,竟越过文武隔空教训起儿子来。粱渠一愣,夹著脖子似要抗辩什么,却给父亲痛心的眼神逼回:

「廷议大堂,廊庙之下,由得你这黄毛小子放肆?你自小就是这样,为父要你往东,你就偏往西去,现在落得怎么样?非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才甘心么?」这话一说重,年轻的典事也只得垂首不语,诸怀举袖还要骂,王座传来的声音已如箭矢般插入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