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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62)+番外

「洒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白芨山寨的头子,盗跖乡的霸王犀牛角是也,要洒家的命,他妈的就滚过来拿!」

声动林间,鸦群再次冲天如黑色火焰,白芨山寨主决定得寸进尺,两名府兵夹面而来,他只双臂一扭,摔下乱石岗的尸身恰成他晋级的踏脚石。

他看见山丘上站了个人,不合地点时宜地身著华服,双手背在身后,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怒气在心底翻涌,他知道自己找著了罪魁祸首。

「叛贼爪子硬,弓箭兵,折冲护卫!」

「挡住他!别让暴民伤了殿下!」

数十名服饰略较一般官兵精致的军人簇拥著华服男子,让独眼大汉更确定他的身份。瞳孔被汗水与血水濡湿,野兽认出猎物那里肯退缩?几乎震撼土丘的狂吼,对于背上的一刀浑然无觉,犀牛角连裤角也撕开,在人群中逆流而进,北疆上好的铁器在身躯上凿出道道致命的血痕,鲜血飞溅,已分不清是敌人亦或自己所流。

「别让他接近,千万别让他过来!」

华服青年在山岗上尖声命令,自己则慌忙往人墙缩了缩。

随手朝前一抓,又一个小兵在惊恐目光下身首异处。再向前一步……至少这点卑微的灵魂能抓牢什么,他一生都在试图抓住,抓住亲人、抓住栖所、抓住自己的生存之路。弓箭兵在山丘上罗列如猛兽的锐齿,每一次他以为抓住的事物,命运的牙一咬,往往便碎得体无完肤。

「放箭!」

立于土丘上的华服男子脸色始终苍白,身子不住打哆嗦,对犀牛角的勇健报以排斥的目光。身畔的都尉却单手一举,数十行弓箭手架箭弦上,当先的两排向天催出夺命符,织密的箭雨全数眷顾石地上醒目的靶心。

犀牛角虎吼一声,双臂已被箭羽贯穿,然而疼痛非是重点,血浆与火光渲染成晚霞,又一排弓箭手放矢,漫天花雨,漫天血雨。

似乎惊于他仍有馀力前进,华服男子再次缩回人墙,都尉将他围得密如铁桶,独眼大汉再攀上一级,鲜血在身后留下殷红的足迹,正如他所走过的历史,他所走过的人生。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好了,他看见第三排弓箭手跪膝弹弦,第四排弹弦,然后第五排,十排,数不清多少排……

「素大姑娘……」

轻轻呢喃,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千百枝箭扎入体内的同时,他的世界却斗然柔和起来了。

◇◇◇

「老鬼!你还没死啊?」

彷佛自梦中惊醒,犀牛角蓦地倒坐而起,早已半躺在身畔的友人则身著长衣,熟悉的眼瞅著他微笑。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草地,从童呆到成家,两人不知多少次在溢满阳光的山丘渡过,放眼即是一片荒原,盗跖乡少见的平地。

「谁死啦?死犀牛,你睡迷糊啦?这么久没见面,你倒头就睡,然后照头第一句就触我霉头,下次受伤不要我治了是不是?」

嘴角噙著一束丁香,他的童年玩伴即使已届中年,终日与药草为伴的他仍是如此写意。他想起来了,怀中的襁褓尚温热,白皙小脸挣扎呼吸空气,虽得女却丧偶,他却接受这样的因果律,抓住手中仅存的幸福,彷佛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你少在那贫嘴,我白灵枢还要长命百岁,把这宝贝女儿养大才行,否则怎对得起孩子她娘?要我现在去见她,啧啧,她铁定会提著我的耳朵,非念上个十天半月不放我回地狱,到时我可应付不来。」

一贯地笑谑,这是他选择活下去的态度。

「别把女儿说得像你一个人的宝物!看看洒家这只眼睛,妈的,要不是也为了孩子他娘,现在不知多少女人追著洒家跑!」

自然地接话,犀牛角的记忆遁入回忆里,青梅竹马选择童年玩伴他不在意,他所能做的只有奉献自己,奉献代表凝视的眼睛。

「我知道,我都知道……犀角,你看这片空地,我们两个打理打理,盖间小楼子,或许还馀些地种种药草,拿来做孩子的襁褓可好?叫小素问和我们两个臭男人住窑洞,养不出淑女可怎么办?」

单手掬起空地上乾涩的黄土,若不是领教过玩伴的乐观,犀牛角定要以为他在痴人说梦。正待嗤之以鼻,怀中的婴儿却突地嘤乃一声,肥厚肉掌握住他姆指,掌的大小与指面几乎相同,好脆弱、好渺小的生命,这是犀牛角瞬间的想法,这样幼小的孩子,有一天也能自己以双脚站立?也能在这篇严苛的南疆土地找到立足之地?

如果可能的话,那会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如果他能参与这项奇迹……指尖不觉温暖起来了。

「臭犀牛,你要答应我,」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著手建筑那个梦想,但他却记得当年最后的笑语。玩伴的笑容越来越近,几乎伸手即可触摸,犀牛角却感到自己在远离,彷佛悬挂在无所凭藉的空气,连意识也朝体外逸去。而初春的微风,仍像老友微笑般温煦:

「答应我,好好照顾素问。我将我的生给了她,犀牛,你就委屈一点,把你的死交给她罢……」

第五帖夜交藤完

◇◇◇

5

「犀牛角!」

上百枝火把将山林照耀得有如白昼,鲜血在火光的照耀下似河流般潺潺,如果不是血流的源头如此明显,决心追上去的素问斗然停步,她还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真实。

与生前的模样一无区别,许是遽烈运动后快速僵直,犀牛角的大眼圆睁依旧,双脚牢牢地踏稳南疆泥土,一寸也未曾离守;双拳紧握,抬头挺胸,纵然赤裸的胸膛被箭羽折磨得千疮百孔,素问确信他重穿起戎装,照样可以吓跑千军万马。

「犀……牛角……」

素问摇首退步,以手笨拙地掩口以免悲鸣出声。这是犀牛角最终的选择,到最后也不肯妥协躺下,男人为荣耀效命疆埸,为所爱的姑娘赴汤蹈火,他们将人生当作战场,疾病是敌人、情敌是敌人、异己是敌人,因为仇敌不共戴天,所以他们宁可头破血流也不愿忍辱偷生。

于是爹爹走了,辛夷也走了……她只是个上皇女人,终其一生不认识何谓敌人,病恙来了她治愈,暴力来了她适应,这是双肩单薄者唯一生存之道。

但她不明白,为何生命中所珍视的强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所看不见的「敌人」夺走?而理当灭亡的弱者却依旧安在?

所以至少这一次,她要用这双手抵抗洪流。否则这世界太不公平,抛头胪洒热血的永远不明白痛苦为何物,他们将绝望留给捡拾寒骨的瘦小手臂。

觉察到另有不速之客走近,白芨山上的火把迅速聚集。她漠视那些阵容整齐的上皇官兵,长袖衣带在寒风中振振,蕈子般眼睛平静如波,欠缺杀气的态度让手持干戈的男人们一阵迟疑。

「女人?」

在乱石岗上悄然而立,北风翻开素问紊乱的黑云,脸上臂上的妆早已花了,毡帽随狂风而去,银饰被风逼得金铁交击。她忽视犀牛角的站得笔直的尸身,走向石林间的那团火焰,显是府兵拿来焚烧无用的战利品,桌椅,衣物和死去的牲畜。火苗窜天,宛如另一场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