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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61)+番外

「犀牛角,你得救飞燕,她在前头园子里!」

「飞燕?小姑娘?没有啊……我适才屋前屋后屋里全找遍了,好容易才在辛夷树下找著你,小姑娘可是自己逃出去了么?」

为让素问安心,犀牛角背著她再绕行吊脚楼一周,见席日旧宅势成废墟,两人皆抿紧唇不语。却见屋宇转角处空无一人,飞燕竟当真消失无踪,素问大急,眉角掩不住担心,正想转进林子里寻找,火光却在不远处连缀成长龙,然后齐头朝吊脚楼逼近。

「素大姑娘,先别找了……我们得先救自己要紧!」

官兵的轮阔渐次清晰,犀牛角一咬牙,决心往白芨山逃窜,虽然形近自投罗网,至少是他熟悉的地方;将素问再次挪上肩头,他不由分说掉头就跑,她却惊叫一声,接触胸膛的手被某样液体濡湿了。

「犀牛角,等一下,你……你在流血!」

捶著大叔的肩头,素问这才发觉沿路洒下的血迹。忆起他一路突破重围,她凝起秀眉:

「你得快些止血才行,糟了,我现在手边没有连翘、苍耳、槐树叶一类的药草,芸香地榆那些虽然也可以,但是效果太慢了,还是有柴胡或屈菜也不错,还是我帮你找找附近有没有艾草……」

「好了,好了……我的大姑娘啊,」

又怜又气,但知道她出于关心,犀牛角对素问的到死狂热总是只能摇头:

「要疗伤敷药,我们回咱那吊脚楼再慢慢养他个十天半月不迟,洒家就是把命给你,也不打什么紧,现在先保住命要紧。官兵……北方狗追上来啦!」

讲到北疆入侵者,犀牛角的语气再次咬牙切齿起来,一声虎吼,也不顾素问反对,扛著那轻似片羽的身子便跃上石岗。周身景物一晃,她的视线因旋转而模糊,由于头脸紧贴他背脊,感受到犀牛角身上散发出的热息和汗水,素问打从心底惊悸起来。

南疆的地势多山,巍峨高耸,怪石嶙峋,北疆一座云渡山便傲视群小,南疆的云渡山却不知有多少,除了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不少穷苦人家亦凿壁而居。凭著在地人的优势,犀牛角驾轻就熟地在石林间奔走,素问被他倒悬肩上,恰见山前山后急掩而来的火光,在无月的夜晚漫涌如潮。

「犀牛角,他们……他们追上来了!」

惊于官兵的人数,显然多次的驰道抗争惹火了皇禁的贵族,因而认真围剿起来。这次的官兵全不同于积弱怕事的方镇兵或乌合之众的地方府兵,不但领头的折冲都尉一应俱全,素问怀疑是否连皇禁的贵族彍骑也一并出动,这才把白芨山寨打得落花流水。回首见犀牛角浑身浴血,瞠目欲裂,伫足山的背风面,显然也看见蚁群般漫延上山的刀械,厚茧的下唇竟咬出血来。

「我的大姑娘……你先躲到里头去。」

将自己从肩头卸下,粗鲁汉子落地虽尽可能轻柔,还是摔得素问一阵疼,粗大手臂一推,便将她送入山石凹陷处。还来不及爬起叫唤,犀牛角的心神已尽数给仇恨吸引,大踏步踩过碎石,竟是迳自往敌人迎去。

「犀牛角!」

然而才走没几步,感受到行动被阻,大汉总算把注意力从敌人处移开。手臂的大小粗细悬殊,然而攀住自己的五指却异常执拗,犀牛角讶然看著素问双手高举,抱紧他青筋暴现的毛臂,双目紧阖,竟是一点也不退让。如此苍白、如此瘦弱而又娇小的姑娘,小到几乎要消失在臂弯中,却能使出这样大的力量,犀牛角感到心里某部份瞬间化开了、融解了;

「不要去!」

从手臂后抬起一丝眼线,素问的声音跟身体一般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喊:

「他们要建驰道就建驰道,药草园毁了就毁了……我爱那些药草孩子们,胜于自己的性命,但我更爱你们!犀牛角,我是巫医,是个医者,我和爹爹一生都致力于让我们所爱的人活著,所以比起药草……我更爱现在还活著的人啊!」

「素大姑娘……」

印象中从她出生开始,犀牛角就常用那粗犷的手大力按她的头发,在豪笑声中,当著爹爹的面叫她「我的小朋友」;后来她年纪稍大,和辛夷在一块儿时,他便常以醉醺醺的口气叫她「我的小美女」;即便她现在已是少妇年纪,他还是「我的大姑娘」、「素大姑娘」地叫个没完。不知不觉间,素问也开始期盼他每逢年节下山,期盼他那些宠溺的叫唤。

「洒家死不了的,」

正怔忡间,大掌再次抚压她过长的秀发,一如二十多年前她结著辫子、在他身旁转著央求麦芽糖时那样:

「开什么玩笑,鬼老天不知道砸破洒家几颗脑袋,折断几只手臂,靠你那贼老爹的医术,瞧,现在还是好汉一条!现在你那贼爹爹不在了,但白家吊脚楼有你素大姑娘在,洒家要是不赖你一辈子医药费,活到太白老贼都嫉妒个要死,岂不对不起白家祖宗十八代?」

熟悉的笑声再次倾囊,大汉笑得髭须乱颤,连山都给他笑得震撼起来:

「何况洒家可是犀牛角,盗跖赫赫有名的白芨山寨主!操你娘的鸡……素大姑娘,我不是说你娘,我是操那些北方狗的娘,操他妈的!那些燥狗要杀洒家,还得投胎三万六千八百次!」

他以拳击掌,啪地一声好不响亮,促使素问呆然放开拦阻,被他按肩的双手推回山壁里:

「所以我的大姑娘……别担心,洒家可还要喝你的姑娘酒,要不好好保护你,你家那老鬼会从悬棺里爬出来掐死洒家的。」

火光逼近,刺得素问的眼睛几乎张不开,只觉全身一软,不禁靠倒在冰凉的岩石和青苔上。犀牛角索性扯开血衣,逆光反映他肌肉虬结的上身,她看见那铜铃般独眼突地回望,没有仇恨、没有恐惧,三十五年来这汉子能有的温柔尽数堆积在一望里:

「还有……洒家一直忘记和你说,素大姑娘,你很像……很像你那能干的娘,真的很像。」

未及细思这句话的意义,素问呆然目送这既是长辈也是挚友的男人脚踏山石的背影。府兵很快察觉敌人的逼近,犀牛角也没刻意隐藏,躲躲藏藏是他过去十多年来的恶习,而如今他要痛改前非。

巨大的阴影遮断了火把连成的长廊,他由缓步而疾走,由疾走而狂奔,警觉心迟顿的前锋这才醒悟敌人已近:

「什么人?」

「白芨山……许是白芨山山贼的漏网之渔,别让他接近这里!」

「他手上没武器,伤兵叛贼罢了,不用怕!」

伤兵?叛贼?犀牛角发觉自己笑了起来,白芨山上没人不知他徒手的能耐,多少山猪野熊的亡魂葬送在那双空空如也的手下。

朝天长啸,犀牛角在啸声中蓦然跃上乱石岗,当先的府兵措手不及,正想拔出配刀相抗,叛贼的招式竟无丝毫武术花巧,只是单纯抓起对方头颈,双额相撞,所拼得是膛中那口怒气,结局是敌人迸裂的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