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263)+番外

「八荒九垓兮山巍巍,

炎火初辟兮我南疆……」

盗跖人既崇拜火焰,关于火的俚曲也不少,有热情、有奔放、有哀惋、有感伤。素问的歌声是这样细小,细如银线的声音流淌过焦尸遍野的大地,一如她毕生的工作──治疗。她在治疗生者,治疗死者,俚曲从未这样慢过,油彩因高热而剥落脸颊,在素问颊上留下一道道红浆,她附手静静凝视那团烈火。

「生来从火兮身孑然,

死亦复火兮灰飞扬!

嗟问苍天兮生何如?

嗟问苍天兮死何如?」

歌词最后的问句如鬼哭神号,在赤裸裸的石子地上荡气回肠。即使没有月光,即使火把因夜风而晃荡,所有人还是看见了那抹笑容。

那是女人才可能拥有的笑容,没有胜利的欢欣,不代表获取的满足,那微笑是消极的、乾净的、毫无支配性的……然而却是世间最美的。

彷佛受到召唤,那抹笑容安静地没入火焰的怀抱中。

「那女人疯了!」

为首的都尉惊惧地大喊,岗上的华服男子脸色苍白,为这一幕吓得浑身颤抖。红焰中的身影如火凰,神圣地叫人不可逼视,银饰在燃烧,发丝在燃烧,油彩下的脸容在燃烧,但燃烧最炽的莫过于灵魂,在一片火红中尽情发光发热。

那是多久以前?犹记自己还是龆龀之年,父亲是村里有史以来最年少的鬼师,而她因为怕火,总不敢随爹爹共赴祭典。直到有一次股起勇气,战战兢兢扯著庇护人巫服下襬,从漆黑遮掩中窥视光明的象徵。她记得那片刻的震撼,不是怕火,而是太喜欢火,她承受不住如此鲜明对比:火是那样跃动、激情,充满力量的泉源;而她当年是这样弱小、无助,随时都可能从世上熄灭。

「嗟问苍天兮生何如……死何如?」

反覆最后的歌词,现在她再无所惧,灵魂已与火焰链接。南疆的火焰,父亲、母亲、祖先的魂魄都在这里,她的胸膛感受得到,火焰里有生命,她将浴火重生。

没有官兵动作。彷佛参与一项神圣的南疆仪式,火焰里的歌声逐渐微弱,生和死在唇齿间模糊,眼看女人将化为烟尘,幻想与现实的桥梁却斗然被截断,冲天火苗下蓦地窜过一抹黑影,速度快至无人有眼力补捉。有人将凤凰从火池拯救出来。

「又……又是什么人?」

感到身后风声有异,一位府兵转过身来,然而迎接他的却非对等的回话,而是数量颇为可观的鲜血,那里来的鲜血?方镇兵连思考也来不及,身首异处的结局已告诉他答案。

「怎……怎么回事?」

鲜血高溅方圆五尺,周遭的兵员纷纷退开,显对同伴突遭暗算大感惊惧,待查觉始作俑者竟已挪至华服男子站立的高丘之畔,几百对眼睛同时抬首望去。

开始几乎不确定是否有物体存在,待得遮蔽月光的黑云稍稍散去,这才发现那黑得怕人的身影──不只是裹满全身的黑斗蓬,若不是那两枚流星般的眼睛,灼烧般地望著人群,还有肩上抢救的白衣少女,那些方镇兵还真以为黑夜亲自化为人形降临。

「来者何人?想干什么!」

领头都尉总算反应较快,意识到自己职责所在,往人群的核心靠拢一步,避免重蹈部下覆辙,都尉挺剑遥遥威胁:

「再藏头露尾的,休怪我不客气!弓箭兵,上弦!」

「真是令人伤心啊……」

似乎惯于接受威胁,黑暗中的声音浑不因箭矢威胁而动摇。语调当真有些感伤,他戏剧性地举手拭了拭泪,抹下来的却是令人心悸的血浆:

「枉费各位召告天下,千方百计地要在下项上人头,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又认不出在下,你说,这是不是太令人感伤了一点?」

「你……你说什么?」

听不懂对方的暗示,却见斗蓬下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直立,将肩头的素问伏正,笑容在漆黑里浮出,男人单手一掀,揭下了遮蔽头脸的蓬帽:

「这样或许可以稍稍唤醒诸位的记忆,嗯?北疆的同胞们?」

风将男人的长发卷起,火把闪动中,华服男子目光微讶,惊觉那发色竟如此鲜明的黑白相间。他反应不过来,管擅地方治安的都尉却早已脸色大变,举高长剑的手因颤抖气势尽失,他失声从喉底挤出呜咽:

「你……你是魔……」

不清楚男人腰间的剑何时出鞘,等到左近的弓箭手反应过来,敌人早已留下遍地尸身,背著素问登上土丘,和华服男子的距离拉近到尺尺。

「挡住他!」

适才的莽汉就够让他惊吓,华服青年连忙倒退至石丘底线,命令下属全挤到前头。为首的都尉吞了口涎沫,已然后悔自己的职责,他第一次以如此心虚的声量喝斥「贼人」:

「你……你敢再往前一步,你、你这目无法纪的叛贼,可知道他是谁?」

即使一脚踏在棺材边缘,他仍坚信乌纱帽上的缨带足以救他一命:

「他……他可是先皇的庶子、当今上皇的亲哥哥,授翎南疆巡抚督察民情,四皇子滇王李雍和……你,你,你若胆敢杀了他,那可是要诛九族……」

回答不意外是咽喉的贯穿,鲜血溅得白发斑斑,他扭头对瞠目结舌的都尉淡然一笑:

「我一向觉得诛九族是很好玩的事,特别想看王法怎么为我找九族出来,说不定阁下还和我有些攀亲带故呢。」

挟著素问驾轻就熟,清理人墙如割除杂草,乱石岗的地势本来特异,每个定点能驻守的人力有限,丘与丘间高差大得夸张;华服青年本因贪图视野选择最高最窄的一座石丘,所以当男人长剑架在他颈上时,上皇空有千馀府兵,却只能望山兴叹。

「啊,阁下想必就是适才他们说的滇王殿下了?草民斗胆冒犯,还望殿下开恩,」

将「开恩」二字咬得字正腔圆,紧系生命的气管掌握在染满血腥的剑下自然不好过,黑眸注视下华服青年脸色惨白,刷啦一声,却听跨下水滴残响,竟是吓得失禁了:

「你……你要杀便杀……本人……本人乃皇朝龙子,才……才不惧你这万恶之徒……」

白芨山下数百双眼睛盯著自己,就算再脓包也要挤出点骨气,皇子脸上写著跪地求饶,对白却意图表现忠孝节义。

那知话才出口,温柔的笑容在敌人面上升起,感受到掌间一阵剧痛,宛如眼前千百支火把一齐插入手心,娇生惯养的他那里受过这种苦楚,不敢抬头检视刺穿手掌的利刃,皇子在都尉色变下放声痛呼:

「你这乱臣贼……啊!」

「滇王大人太客气了,」

俯身从死尸上再夺一剑,晶萤剑身映照苍白臂上流淌的血液,龙子意识到接下来的惨剧,张口打算放弃矜持,敌人的动作却抢先一步。或许是落刀较快的缘故,这回激射的鲜血少些,殷红溅上脸容,同时也赤化了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