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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一(8)

怀风却是嗜甜,专捡鸭子并一道杏仁银耳羹吃,除了只鸭腿让怀干夹了去,一盘鸭肉竟都进了他肚子。

太后上了年纪,益发讲究节食惜福,吃下一小碗粳米便住了筷,只笑眯眯看着三个孙儿用膳。

不一时,三人吃完,怀干膳后便向太后禀明欲去理政,一面起身,一面向怀舟递个眼色过去。

「今儿个难得两个弟弟回来,皇祖母高兴,孙儿本该多陪陪叙叙家常,奈何政事繁杂,几件要务耽搁不得,孙儿还需去料理了才行,另有边关兵事需得怀舟帮我这哥哥斟酌斟酌,皇祖母恕罪,容孙儿带怀舟先行一步。」

「正事要紧,」太后脸色一肃,点点头,「怀舟、怀风这一回来,待的日子怕是短不了,叙家常的日子有的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只管忙你的去。」

看看怀舟,又笑起来,「你弟弟才回来,还不曾歇息,你做哥哥的体谅些,莫抓了差不放,忙完了遍放你弟弟回去歇着罢。」

「孙儿省得。」

怀舟、怀干告退后出得殿来,怀风依礼送到殿外,转身间,怀舟瞥见弟弟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期盼之色,晓得他嫌仁寿宫闷得慌,想跟去东宫玩耍,只是太子所议之事怕不止边关兵事那样简单,自己又怎敢擅作主张携带他同去,少不得哄道:「太子宫中尽是朝臣往来,你受不得拘束,去了反不自在,不如在这里好生待着,陪皇祖母说话解闷,议完事我便来接你。」

怀风一想甚是,乖乖点了点头,喜孜孜回了殿里。

怀干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太子所居虽唤作东宫,位置却在皇城偏南一隅,论规模比皇帝起居之所小了一圈,但仪制俱全,武将、东宫官无不齐备,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

怀舟自幼长在东宫,于这里比自家王府还熟,跟着太子一路进了书房,待宫女端上茶后便屏退一干内侍,关起门来说话。

黑黝黝沉香木制成的书桌上堆着小山般一摞奏折,怀干坐于桌后,抽出最上面一本凌空扔过来。

「你先看看这个。」

怀干身为储君,一举一动无不受人瞩目,举手投足间都得加着分小心,日复一日让宫中规矩压得喘不过气,也只得在这兄弟面前方能丢下太子身分放肆些许,露出骨子里一份不羁。

怀舟手一伸,稳稳接住折子展开细看,越看越是疑惑。

那折子是御史台五品言官陈文铎月前奏上来的,言道安王病重,已不堪据守边关之任,安王世子雍怀舟以年少初履军务,唯因宗室之故而获重权,岂能服众,日久恐有不测之虞,望圣上明察,另择良将委以重任云云。

「御史之责在于纠察百官,军国之事向非其所能议,这陈文铎不过一介小小言官,如何敢言涉兵权一事?」

怀干冷笑,「你可莫小看这陈文铎,官职虽小,靠山却大,你可知他正室夫人的表姐是谁?」

见怀舟茫然,伸手向北一指。

怀舟一愕之下低叫出声,「许贵妃?」

「可不就是北辰宫中的那位贵妃娘娘。」

怀舟霎时悟出其中缘由,当下怒气上涌,目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景帝共育有十二子十一女,十二个皇子中只活了八个,其中三名尚在稚龄,年长些的皇子中除却太子,便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及八皇子。老四怀谷生母卑微,本人也不大得宠,老五怀广是皇后亲生,怀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老二怀熙同老八怀琛却均是许贵妃所出,面上同怀干一团和气,暗里却盯着储君之位心怀叵测。许贵妃当年与皇后一道入宫,因貌美,年轻时圣眷还在皇后之上,却因比皇后晚了半月生儿子,未能入主中宫,心中积着团火,老早已是人尽皆知,偏怀干天资聪颖,小小年纪时已显出副明君之资,圣眷日隆,七岁便立为太子,老二怀熙不过差了几天,却已是君臣有分,许贵妃心高气傲,如何能忍,眼看圣上年岁渐高,不日便是怀干登基为帝,自然心急起来,之想着如何削弱怀干羽翼,令怀熙取而代之,如此一来,自然是先从太子掌中兵权下手。镇北军虽是皇帝亲辖,但安王病重,若等怀舟为帅,这十余万精兵便是太子囊中之物,一旦宫中有变,十万铁骑不日便可勤王护驾,许贵妃纵有天大能耐亦只能望帝位而兴叹。

怀舟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这位娘娘敢情是昏了头了,以为夺了你兵权便可拉你下马是怎的,她也不想想老二那德行,除了张脸蛋算是漂亮,余下哪一样及得上你,皇上但有一分清明,亦绝不会废你立他,再说,后宫不得干政,指使陈文铎上这种折子,如此明目张胆,她便不怕惹祸上身吗?」

说完,良久不见回应,好一会儿才听太子低低道:「父皇或许不会废我,但却不能不防我。」

这句一出,犹如三九天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冻得怀舟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子作不得声。

「做什么这般瞪着我。」

怀干摇头轻笑,笑声中却带了几不可闻的一丝苦闷。

「这次面上看是许贵妃发难,但准了折子的却是父皇,自古一国不可有二主,父皇年事渐高,但身子康健,说是春秋鼎盛并不为过,眼见我成年后渐掌大权,怎能不防,历朝历代,父子相疑之事还少吗,你这般惊奇做什么。」

无情最是帝王家,怀舟自然知道,可一旦身临其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不惊心,只觉心里一阵憋闷。

「皇上对你……」

「莫慌,眼前还未到你担心的那样。」

明白怀舟欲言又止下隐藏的担忧,怀干倒先笑起来,安慰道:「说相疑或是有些重了,毕竟父皇对我这太子还算满意。依我看,这次削我兵权,倒也未必全是为了防我势大,抑或是为稳住许氏一族也未可知。不然,怎的不封许平钰为帅,倒让陈英暂掌军权。」

许氏一族乃开国将军之后,代代子孙中皆有从戎之人,许贵妃从弟许平钰为人干练,统军有方,现下已是三品辅国将军,论资历声望亦仅次于安王,且曾镇守西北边陲十余年,若令此人接掌镇北军,倒确是当之不二的人选。

「许平钰倒也罢了,又焉知陈英不是许家安插进镇北军的。」

回想边关所见所闻,怀舟犹自不安,「我去边关转了一趟才知,陈英面上同许家无甚干系,他儿女亲家卢有道却是许家门生,不可不防着些。」

怀干微笑不语,过一会儿,淡淡道:「陈英这人我心中有数。」

怀舟晓得太子为人沉稳谨慎,既如此说,那便是已有盘算,也就不再啰嗦。

「你这镇北军元帅是做不成了,眼下另有一件差事,官儿不大,事不少,不知你想不想做?」

怀干端起茶,一面拿盖碗去拨浮叶,一面悠悠问道。

怀舟盯着他唇间浮起的一抹诡笑,心知这位皇兄不定又有了什么主意,偏好跟自己卖关子,真是从小到大改不了的脾性,不免起了促狭心思,装模作样皱起眉头,「父王病重,怀风年少又不谙理家,府中诸事少不得要我照料,实是分身无术,皇兄这差事若是琐碎,不如叫东宫官里哪个老成些的人做罢。」

说完,垂了眼帘低头喝茶。

怀干眨眨眼,干笑几声,「这差事是要带兵的,我手下多是些文官,哪个做得。」

见怀舟兀自不搭茬儿,关子也不卖了,径自道:「九门提督关允文半个月前歿了,吏部上了折子荐人,叫我压了下来,只等着你来坐这位子。怎样,当真不愿?」

听见「九门提督」这几个字,怀舟眼睛霎时一亮,心里明镜儿般,暗道怀干心计了得。

熙朝祖制,太子摄政后,四品以下京官儿升黜一律决于东宫,这九门提督是统领九城巡防司的管事头儿,不过五品大小,却管着平京内外九道城门并京城防务,官儿不大,权却不小,手底下一营兵马往多了说不过万把人,但胜在天子脚下,拱卫京城,凭这些人把平京内外看住了,任谁有甚小动静都如在眼皮子底下,真到了风起云涌之际,提督一声令下城门即关,凭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一时不得便进,拖个一时三刻,宫中一应事务早料理停当了。

怀舟许久没同这皇兄玩笑,见怀干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特特地撇了撇嘴,「也罢,好歹是个带兵的差事,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怀干让他抻得一口气紧了又松,恨恨道:「我亲自安排的差事也不放在眼里,也就你敢这般放肆。」

怀舟斜了眼睨他,「我若是变成那些东宫官唯唯诺诺对你,你便高兴了?」

「罢罢,还是莫变的好。」

怀干苦笑,「天下至尊又至孤者莫过于帝王,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何等凄凉,我还只是太子,已没人敢忤逆于我,各个争相谄媚,老五是我亲弟弟,见了我都不敢有半分逾越,想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咱们这一辈数过来,唯有你和怀风没拿我当太子,只当我是兄长,当笑则笑,当闹则闹,若连你们两个都变了,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一番话说完,房中一下沉寂下来,两人均心有所触,一时默然不语。

其实要论起血脉之亲,怀舟、怀风自然比不上正统皇子,可妙就妙在这隔了一层。两人既是皇室宗亲中最显贵亲近的一支,却又不会觊觎皇位,怀干自然放心不过,比起自己那一干盯着储君之位的亲兄弟还要厚爱几分,存了真个儿手足之情在里头。怀舟也明白其中道理,晓得这哥哥难言之痛,待怀干的情分也自不同,三分敬他是太子,倒有七分当他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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