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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海棠(5)

作者: 应劫火 阅读记录

赤松子诚实地摇摇头。

……好吧。

他捡了个神回家。还是个失忆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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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愿意信的话,他还是挺愿意把这件事情炫耀出去——你看,别人养猫养狗,要么厉害些的养狮子老虎,可我呀,我养了个神仙。

不过谁会信呢?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当赤松子展示给他手心里忽然冒出的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球之后。水球不是固定的,它流动而完整,在阳光下淌着亮亮的光,赤松子示意他碰碰它,他便伸出手去,与想象中水流滩在手掌的触感不同,那更像去触摸一阵冷而清冽的风,从指尖一直延伸出去,穿过跳动的心脏和血脉。

他捏着赤松子的手翻来覆去,找不到任何机关秘密,甚至于水球也跟着主人掌心方向灵活自如地变动。他终于相信这不是魔术而是真的……魔力。

“所以,”他把杯子递过去,“尝尝看这个,人类的小饮品,味道很不错的。所以,你是来找谁的呢?”

“我没有喝过人类的东西。”赤松子接过杯子,低下头看,再抬起头来显得十分迷茫,“我不记得了。”

“这也不记得?那你怎么找?”

“我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是个神,水很听我的话。可我不知道我真正是谁。我知道我要找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我要找谁。”他低头呡了一小口,苦甘半掺,在舌尖和味蕾上跳跃,“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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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神仙不需要太多的进食和睡眠,他做饭赤松子就看着,他吃饭赤松子也看着,有时候被香气勾得忍不住尝几口;他睡觉他也看着——这有点吓人,所以在商量之后赤松子便在他睡觉的时候去书房待着,翻几本书,或者发呆。赤松子最擅长发呆。

他一直是个单身汉,没什么家人朋友,赤松子也不爱说话,两个人的生活和一个人的时候没太多不同,安静又自由;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从一个人待着,到有……另一个人陪着。

他想过要不要帮赤松子找一找那个人,或者找找记忆也好。可是赤松子看上去兴致缺缺,对这个“很重要的人”也没有特别浓烈想要寻觅的想法。他索性不多事,等着赤松子兴趣来了说上几句,其他时候就让这些事儿随风散去。

他带赤松子去公园,放风筝,喂鸽子,买棉花糖。有时候就只是坐在长凳上,两个人一副耳机听歌,旁边会有小孩子跑来跑去。赤松子这样不冷不热的人意外的招小孩子喜欢——人嘛,喜欢美好的事物是天性;可赤松子没有对付小孩儿的经验,一边袖子被一双小手拽着,有时候腿上还黏着一个,整个人傻愣愣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到了惊慌的地步,他就站在包围圈外哈哈大笑,再在前者承受力到了极限之时去英雄救美一把。

他带赤松子去影院,好莱坞大片,爱情电影,科幻的,或者恐怖片。人类的制造毕竟于神仙而言太新鲜,但赤松子没有问来问去,黑漆漆的影院里抱着爆米花小学生似的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完全聚焦剧情,比谁都认真,有时候因为音效特效震得浑身一颤,爆米花撒出一两粒也完全不影响。

他带赤松子去海边——哦不,他所在的城市没有海。作为替代,他找到一条安静而干净的小河,一个猛子扎进去想显摆一下,然后就后悔了:他怎么忘了赤松子是和水有关的神仙——这家伙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如鱼得水,在小河里浮浮沉沉完全不需要换气呼吸,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和需要整齐划一地分开或并流,每一朵卷起的水花形状似乎都是精心雕刻的。

他坐在河畔看着沾连着水花从河流里冒出来的、阳光下成千上万的光点折合几乎是闪闪发亮的赤松子,从未想过有一个人,可以美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吻他。亲吻他抚摸他触碰他,去……拥抱这一切降临到他身边的、不可思议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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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暗下来的时候下起了雨。赤松子一如既往坐在床边发呆,旁边摆着个收音机,高高低低放着歌,音色冗杂。他推门进来跪坐在床上,然后从背后抱住发呆的人,吻吻他的发顶。

“在想什么?”

“又下雨了。”

“自从遇见你,就经常下雨。你会不会是个雨神、水神什么的?”

“不记得了。”

“你试试看能不能控制别下雨了?衣服都干不了。”

“我试过,做不到。”

“那也许你是河神。河伯什么的——你遇见西门豹了吗?”

“那是谁?”

“是——算了,不重要。”

“哦……”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这几日赤松子开始试着一个人出门转悠了,他在床上坐下来,顺便把另外一位也掰过来面对自己:“你遇见他了吗?”

“谁?”

“你以前说过的,你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我说不好,就是一种很模糊……但是很确定的存在。”

他倏然间妒火中烧,从未有过的强烈占有欲成了怒意舔舐着他的心神,有一团火在他胸腔和胃里燃烧。

“松子你……”他听见他在喊他的名字,也仅此而已了,“你别去找他了;留在我身边吧——”

床单在赤松子身下皱出一道道痕迹,他望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安稳样子,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连他都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目光澄澈又通透,一直看一直看仿佛能望进他的灵魂里。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他不合时宜想起尼采来。事情的发展超出预计了,明明大脑几乎是叫嚣着发出警告这是错的,红色光芒刺目地闪烁着,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在身下人露出的那一截白而脆弱的脖颈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然后是另一个。

然后是……又一个。

赤松子扬起的脖颈和在他背后抓紧的手指痛苦又快乐,对他喃喃呼唤着什么,意识浮沉中他听见了声响,却已经无心分辨了。

电台放着忧郁而游离的一首歌,女声低低吟唱着,和窗外的风混杂在一起。他在一场雨夜里攀上从未遐想过的灵魂尖塔,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失控,却又无休止的令这个错误一遍又一遍重演。

那晚的雨一直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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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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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那晚是个错误。于他、于赤松子,还有那个匿名人士而言,都是一种背叛,可占有欲领地意识反反复复盘旋在他脑海里,时而陡然拔高近乎狂怒,他们陷入一段无解的死循环里。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日子还得过,只是维系在一层薄薄的、水膜一样随时会碎裂的平静之下,并且——并且好像有什么在变化着。

他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了。赤松子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哀伤,是那种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的哀伤。更古怪的是,他在害怕。并非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是仿佛与生俱来的、对赤松子的悲伤所做出自然而然的反应;这应对如此熟稔,仿佛经过几千几万次的磨合演习。

他怕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他在哀伤什么?这与他又有何干?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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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夜。

雨势不大,雨点滴答滴答,声音轻柔节奏清晰,摇篮曲似的哄他入眠。他早些时候喝的有点多,晕晕乎乎睡下了,也不知赤松子什么时候睡的。半夜感觉到怀里人动了动,他松开手,赤松子便离开。他以为他又睡不着去书房看书,没想太多重新滑入睡眠。

可赤松子没有走。他背对着他,昏昏沉沉里仿佛听见赤松子在说着什么,可疲惫、醉意和困倦搅和得他大脑里一团糟,眼皮打着架,意识泛起雪花点来。

“祝融……”赤松子这么说。声音低而轻,午夜的和弦落在雨里,像是呼唤又像是吟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三处泪印已不再是初见时温和婉转的水色,蓝的愈发通透,像一团无法触碰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