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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海棠(4)

作者: 应劫火 阅读记录

我……

赤松子看向他们的头顶,那里星空正在上升。

大山里的星星真多,赤松子感叹,城里几乎见不到星星。我会最后走的。

为什么?她又问。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问哪一个问题——是城里没有星星,还是赤松子会最后离开。

城里污染多呀。赤松子显然只回答了前者。

她没有再说话,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赤松子能多待一会儿,还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

又过了几天,已经有护士阿姨开始陆陆续续撤走了。上游的洪水已经消退了,房子在重建,奶奶也可以出门走一走了——当然,得她扶着。

有一天奶奶正在睡午觉,赤松子忽然来家里找她,轻声问:“我带你去看一些人好不好?”

一些人?她隐约猜到是什么:是和这些白大褂们穿着不同、但是同一时间来到村子里的人,也是赤松子这几天越来越焦虑的原因吧?她点点头。

医生叔叔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走了很久,几乎要翻过一个山头。赤松子不清楚这里的路,老带错方向,她看不下去了,小手拽住成年人的胳膊,在湿润泥土的清香里开始奔跑。

她最熟悉这种奔跑,从很小的时候就独自玩儿了,很多时候都是赤着脚,在一座山和另一座之间跑很久很久都不需要换气的。但赤松子不行,医生叔叔看起来有点苍白有点瘦弱,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运动的那种,跑一段就得停下来歇一歇。最后她又问了路,天色都暗下来两个人才找到目的地。

她可从没看过这儿,吓了一跳——她原先还以为洪水都没了呢,原来大怪兽藏在这里呀!

一群穿着墨绿色军装的叔叔,人人身上背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扛着重重的沙袋摸着绳索想要淌过河去。他们看起来累得不得了,脸色灰扑扑的,裹着黑乎乎脏兮兮的泥浆,全身已经潮透了,但还是不停地搬运着沙袋。

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都在,每一个都是紧张兮兮的表情。她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找医生叔叔,可是赤松子看起来明显比她要紧张得多。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救援的方向——应该是盯着其中某一个人,她想——双手捏成拳,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说话,沉默又严肃。

救援叔叔们好像到了休息时间,要回到河这边了。赤松子看起来更严阵以待了,好像他要不控制住自己现在就会扑上去似的。救援叔叔们一个个走到空地瘫坐下来,赤松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犹豫这个小家伙该往哪儿摆,她咬了咬嘴唇看见不远处抽着烟的邻居,尖尖嗓子喊了句孙爹爹跑过去,余光瞥见赤松子肩膀放松下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正确的事。

孙老头儿看见她很惊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怎么会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急急迎上去左看右看她,生怕出了什么事不好向她那个奶奶交代。她躲在老人沾着烟草味的衣服后面,看见赤松子一步一步向休息区走去,最后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站定。

然后,救援叔叔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她清楚地看见那张被泥巴遮盖住的面庞上的惊讶与难以置信——他向他靠近,先是稳稳地走,接着奔跑起来。

/

她看见一个拥抱。

那个跑过去的救援叔叔显然比医生叔叔还要高还要状,他浑身脏兮兮的,赤松子还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这个用尽力气、紧紧的拥抱染脏了白衣服(那一定很难洗掉);医生叔叔的头发向来干净柔软,现在救援叔叔正抱着他,右手揽过肩后,宽厚的手掌摁在他的后脑上,赤松子的头发一定也变得脏兮兮的——

可是谁会在意呢?

接着,她又看见一个亲吻。

她以前是很少看见亲吻的,这里的人们闭塞又保守,夫妻之间不相互亲吻,长辈和孩子们之间也不。可这两个人,两个年轻又好看、劳累又伟大的男人,他们俩在这里,在越来越浓郁的墨色天空下旁若无人地嘴唇相触,一个吻好似暗夜里静悄悄开出的一朵花。

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鼓掌,有人吃吃笑吃来。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赤松子的时候,他远远地望着山峦,轻声说,这里很美。

她想他们两个……真美啊。

她想他们之间一定耗尽了长长的思念,终于等不急要见到彼此。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场大雨和洪流不仅让他们千山万水跋涉而来,更是每分每秒都在穿越生死边缘。

可是,他们现在在一起呀。两个相爱的人为了同一件事情同一个目标在不同的岗位以不同的方式奋斗,又在一段清澈的星光下重逢,那真是最为美妙绝伦的爱意了。

/

她远远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胸腔里饱涨起云朵或者棉絮一样的奇妙感情,温软又暖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好像要飘起来。她放开孙爹爹要跑回家去,家里的灯盏在不远的地方亮着,奶奶一定早就醒了到处找她,回去迟要被骂的;又想着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找护士阿姨借个手机什么的,她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FIN

4、【祝松】他比烟花寂寞

他是在一个雷雨夜捡到这家伙的。

那晚暴雨如注,这地方向来干旱,很少见得如此连绵的雨势。他提了一大袋东西撑着把飘摇的伞急急忙忙往家赶,罐头瓶子相撞丁零当啷的响声淹没在呼啸的风里。雨太大伞太小,他几乎浑身湿透,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忽然瞥见阴影里蜷着仿佛昏迷的陌生人,心下一惊。

他在邻里名声不错,热心肠。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搁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在陌生人面前蹲下来。光亮朝着那人身后,不刺眼也能看得清——这人也整个儿湿透了,看上去疲惫又苍白;倒是个挺奇怪的家伙,打扮奇特,身上衣服怎么看都像戏服,湿漉漉缠在肩上的水蓝色飘带,还绑着两根小辫儿,眉心和眼下,各有一滴泪状的印记。他好奇什么牌子化妆品防水效果这么好,下意识抬手去蹭了蹭,却发生……并非妆容效果,泪印好像是天生的。

那看上去没来由的眼熟。

/

他以前是个孤儿,没人告诉他不能随便带陌生人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家;在把人捡回家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神仙。说真的,他自以为是新时代教导下的好青年,一个合格的从来不信奉怪力乱神的无神论者。不过等了一晚(陌生人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客厅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家伙总算迷迷糊糊醒来了。

他最坏的设想不攻自破,最起码人醒了。

陌生人盘着腿,出于某种不明的缘由衣服和床单都是干的——他记得把他拖进来的时候还潮透了——表情麻木,望着他的目光既不是戒备也不是感激。房间里没有开日光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柔和。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处,揉着因为落枕的脖子斟酌如何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一切交流总得有个称呼的开始。

“赤松子。”对方开口。

他分心思考了一下有没有见过赤这个姓,又继续问:“怎么会晕倒在我家楼道里?是哪里人?”

他非常非常清晰、以至于怀疑自己眼睛、看见自称赤松子的陌生人眉心那块印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蓝了。

赤松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这耗费掉他许多力气。“我是个……神。”他说,咬字清晰,语调平稳,“我来……找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相信。如果不是赤松子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又认真,他想他会因为这个拙劣的玩笑大笑出声,可偏偏对面人微微皱着眉头的模样让他无论说什么都带着令人无条件信服的魔力。

“那你还记得什么?”他问,甚至不相信自己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除了记得你是个来找人的神仙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