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要与自己斗争,是坚持,还是放弃。是苟活,还是一死。
没有结果,于是便这般维持着现状。
他原本以为,以自己那时的病情,变故之下,只怕熬不过多久。然而人有时却就是如此,锦衣玉食的时候身娇体贵,如今骤然被夺取了一切,衣食不保,那病兜兜转转,竟自行好了起来。
于是便姑且这般苟活着。
自嘲地笑了笑。冥冥之中一切果然是有定数的,一报还一报,他辱了自己,自己加倍还报。而如今,一切似乎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整整一个月,终日只是同内侍相对,除此之外,大门之外如今是怎样的情形,他一概不知。
思绪中仿佛总是残留了一部分空白,留给一个名字。却又不敢细想,生怕太坏的猜想浮上心头,让他越发无所适从。
便索性闭了眼,什么也不去想。
然而屋内太过阴冷,手足冰凉,疲惫深深浅浅地蔓延,终究无法真正成眠。
而这时,老旧木门再一次发出“吱呀”的声音。
赵构只道是内侍又来了,便没有睁开眼,只含混道:“发生何事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声音缓慢却坚定,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心头。
胸中忽然就多了一根丝线,将心狠狠地拉扯起来。赵构霍然睁开眼,转头看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背光而立,如同苍松一般,笔挺地立在床头。
“岳飞……?”
赵构仰头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眼中的讶异和惊喜,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
“官家,别来无恙。”岳飞面容如同铁铸一般冷峻,六个字自唇齿中突出,亦是冰冷如霜。
赵构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也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神色。他垂下眼,神情里却多了刻意为之的冷傲。
“岳飞,看来你过的……比朕好。”言语间,他用力地强调了那个“朕”字,仿佛那是他能为自己的帝王之尊,所抓住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看官家如今的情形,的确如此。”岳飞举目四顾,并没有否认。
赵构笑起来,调整好眼中的情绪,看向他。其实只需要一眼,他便能明白有关他的一切情形。
“那朕便恭喜岳帅弃暗投明,另得明主了。”他话虽自嘲,语气却高傲,“却不知如今已然位极人臣的岳帅,专程来看朕这个阶下囚徒,却是为了何事?”
岳飞冷冷地笑了笑,转身走到一旁的破败的椅子边,定定坐下,道:“官家自视知我甚多,又怎会不知?”
赵构狠狠一愣,却很快自嘲一笑。
他从未自视知他甚多,相反,他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没有一日不在捉摸着他心中所想。
却到底还是没能看破,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境地。
只不过今日的情形,他根本不需猜测,也能知晓。
“看来……你当真是恨朕入骨。”缓缓地,他道。
这话他在岳飞面前说过多次,而这一次,却是当真彻悟了。
过去,当自己还是帝王之身的时候,曾对他动过杀机,试图以此终结二人之间了无止尽的纠缠。此刻他才明白,面前这人,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只不过区别在于,自己对他爱恨难分,而他对自己,却只有这一个“恨”字罢。
他隐忍蛰伏了多年,如今终于要亲手,掰开这困住自己的笼子了。
“是。”岳飞依旧不否认,“这一点,官家心中明白。”
赵构长久地沉默着,眼中阴晴不定。然后他微微合了眼,叹息一般,道:“那时候,朕便不该犹豫……不该心软。”
便该杀了他。
“官家本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对我,也不该如此。”岳飞语声平淡得如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就好像过去赵构对他那般,时移势迁,二人的情形已然倒换。
赵构极力抑制住周身的颤抖。
岳飞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告辞。”
赵构没有看他,只听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行至门边,岳飞脚步顿住,回头看向床头的人,缓声道:“官家,君臣两世,你我……本不该如此。”
那声音和缓之中,似是带了一丝叹气意味。
赵构霍然睁开眼,仓皇望去,然而目光所及只有大开的空门。
仿佛刚才落入耳中的声音,不过是幻觉而已。
*****
岳飞大军离京的那日,苗刘委派了几名文臣出宫相送,代为践行,自己则留在宫中。
清晨时分,二人在宫中远望,眼见着大军在平野之中盘桓,如同一条巨龙,威武不可言说。
苗傅道:“却不知,这岳飞是否当真可靠。”
刘正彦笑道:“若是他也不能击退金军,这朝中只怕便无人可行了。”
“我指的并非击退金军一事。”苗傅回过头来看向他,道。
刘正彦扬了扬眉,道:“莫非你是怕他……对我们存有二心?”
苗傅颔首,“他本就并未臣服于你我,若非外敌当前,我们也不会放心用他,他也不会甘心如此的吧?”
“不臣服于我们,难不成还要回头去效忠那个没用的赵构?”刘正彦不以为然,“那赵构对他颇有微词,百般弹压,可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苗傅沉吟片刻,道:“可朝中还有二位皇子。”
刘正彦霍然坐正了身子,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若是杀了皇子,日后谁来替我们管住群臣?莫非你我要自己做皇帝不成?”说到此,他骤然停了下来。
纵然是自己做皇帝,他们也有两个人。此话若是再说下去,便不可收拾了。
苗傅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收了话头道:“罢了,纵然岳飞有心扶持皇子,可那两人此刻还在我们手中。除非是岳飞打算自己造反,否则又能奈你我何?”
实则二人也知,自己有太多需要依赖岳飞的地方,实则并无太多主动权。有些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可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异样的喧嚣声。
苗傅同刘正彦对视一眼,伏着腰间的剑柄朝门外走去,却正撞上大力推开门,屁滚尿流的一个小兵。
刘正彦连退几步,怒斥道:“狗奴才!如此莽撞!”
“小的知错了!”那小兵灰头土脸地道,“可是、可是出事了!”
“怎么了?”刘正彦也大步跟了上来。
“岳飞派人围住了两位的府邸,现在……”
“什么?”还没等他说完,刘正彦就急急打断,“他不是要离京了吗?”
“你还不明白么?!”苗傅已然气急败坏地“哎”了一声,“糟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刘正彦此刻也明白过来:这不正是他们最为担心的事么?
便立刻问道:“岳飞手中有多少人?”
小兵道:“不过百余人,似乎都是他的心腹。”
若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对付皇子府邸那为数不多的守卫,也是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