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抬起脚步,徐徐步入门内,一直走到墙边那团黑影的面前,才站定。
许久后,一抹阴鸷的笑浮上了他的嘴角。
“二太子,别来无恙。”
完颜宗望整个人深陷进柴草堆中,破败肮脏的衣衫因为人的急剧消瘦,而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风微微一吹,便会随之飘动几分。而面容被凌乱地头发遮掩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出深深凹下去的眼眶和两颊。
不过是半月的功夫,已然没了人形。
听了赵构的声音,他十分迟钝地动了动眼球,才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分明是极为吃力,他却依旧使劲勾了勾嘴角,硬要朝对方露出不落下风的笑来。许久后,哑声道:“难得大宋官家……还记得……有我这号人……”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说话间,只有气流在唇齿流动。
赵构停在耳中,一种报复的快意骤然浮上心头。他蹲下身子,极近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眼,道:“这半月生不如死的滋味,二太子觉得可还好受?”
完颜宗望同他对视着,双目浑浊到已然表露不出什么情感来,只轻声道:“果然是好手段……”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赵构几乎是恶毒地笑起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便是如此。”
这样生不如死的滋味,面前这人给过他太多次,甚至生生地扭曲了他的整个人生。如今,他不过是在还报罢了。
只不过他不会用酷刑去折磨对方,这对于一个足够铁骨铮铮的将军而言,未必是最有效的。
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消磨他的生命与意志。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水生火热中,备受折磨。
这样的滋味,比什么要都难受。
也正因如此,看到这一切的自己,那种快意,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听了他的话,完颜宗望只是摇摇头,半晌后道:“看来……你当真是恨我入骨。”他依然被这样慢性的酷刑磨得没了锐气,连基本的情感也几乎丧失,仿佛听了怎样的话,情绪都不会有所波动了。
赵构闻言,却是一怔。
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许不曾说过。可不知为何,听完颜宗望说出的一瞬间,他竟然心头一痛。
竟然……有些感同身受。
也许潜意识里,他根本就是知道,有一个,也是如此地恨自己入骨。
想到这里,赵构禁不住有一刻的失神。完颜宗望将其收入眼中,心中微微有所感应,便低声道:“你……便不怕……不怕我自尽?”
赵构回过神来,笑了一声道:“你有你的野心,哪怕只有一丝的机会活,又怎么舍得死?”
“那我……是否还有机会……活?”完颜宗望看着他道。
“你说呢?”赵构冷笑反问,却不答。
完颜宗望却垂了头,十分吃力地笑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我、我有我的……野心,为此……我如何也……不能死。”
“那便好好享受罢,日子还长。”赵构笑起来,面容里浮现出恶毒又冰冷的笑容,“宫中千年雪参还有不少,为了你,朕是断断不会有所吝惜的。”
说完他站起身,冷笑一声,大步而出。
听闻脚步声渐渐走远,完颜宗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气力一般,整个人深陷进柴薪中。
赵构说的不错,他不想死,哪怕是这般备受折磨,他也会拼着一口气,赌一丝机会,活下去。
只是他却没有问,自己的野心究竟是什么。
罢了,纵然说了,他也不会信。
更何况,这么长久的时日里,他想来太久,想了太多遍。有些事,也许注定求不得。
强求,结果也是一样。
*****
金朝使臣的前来,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只是赵构未曾料到的是,来的使者,竟会是金国战功赫赫的鲁国王——完颜昌本人。
而完颜昌拒绝了赵构替自己开接风宴的场面功夫,却只提出,要私下里以普通使臣的身份,同大宋皇帝亲自会面。
赵构应下,在御花园中的小凉亭内摆了些许酒菜, 二人便就此会了面。
“完颜将军身份如此尊贵,却敢单枪匹马来我皇城,这一点,实在让朕分外钦佩。”赵构十分客气地示意内侍给完颜昌斟了酒,面上带着极有分寸的笑意,话中却是别有深意。
完颜昌倒似全不在意,端起酒杯敬了赵构,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赵构没有拿起自己这边的酒杯,却是转而端起了茶水,道:“朕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还望将军见谅。”
“无妨。”完颜昌放下酒杯,笑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今日我的身份只是奉皇上的意思前来和谈的使者,自信宋朝这样一个礼仪只邦,自然不会有违此言。”
听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赵构笑了笑,只道:“你们的皇上让完颜将军来做这使者,实在是选对了人。”
“官家谬赞。”完颜昌依旧是笑,话风却不着痕迹地一转,直直地切入主题,“在下今日前来,是为了传达皇上的意思,皇上心怀仁善,有心与大宋修好,止息战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边,道,“这是皇上的亲笔书信,希望大宋官家过目。”
赵构将信拿起,展开看了看。但见其上写的俱是汉文,且文笔不俗,足见完颜亶热爱汉学之说,果然不假。
而其上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希望两国交好的官样文字。
耳畔,完颜昌适时地说出了交换的条件。十分简单,以完颜宗望换取韦太后回京,与此同时,约定两国止息兵戈。
将信合上,赵构神情淡然,没有什么情绪表露,只轻描淡写地讽道:“朕的将军破了你们引以为傲的铁浮屠,连接连夺回城池数座,你们的皇帝恰在此时表明两国修好之心,岂非太过巧合?”
完颜昌凝视着对方,没有辩解,只一字一句道:“天下太平,岂非官家以及大宋黎民的心愿?若是执意为一己之私,拼的两败俱伤,这样的结局,在下以为,官家也是不愿看到的。”
赵构放在唇边的茶杯微微一顿,只用余光斜睨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面色依旧是沉着,不辨喜怒。
而完颜昌此时却站起身来,拱手一拜道:“今日时辰不早了,请官家允许臣就此告退。”
赵构放下茶杯,“嗯”了一声,吩咐内侍将人送了出去。
御花园内,一时间便立刻静谧了下来。
赵构坐了回去,垂下眼,看着杯中层层荡漾而起的涟漪,此时此刻,依旧没有彻底平静下来。
他知道,对方口中所谓的“一己之私 ”影射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即便自以为已然释怀,在听人提及的时候,自己依旧无法使坏。几乎是本|能地,就狠狠地颤抖起来。
徐徐抬手,支住了前额。抬手想饮下桌上那杯还未曾动过的茶水,还未触到,便已然想起了御医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