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已然再明显不过。
他不可能放弃建立沙场功勋的机会,也不可能恩师的功绩毁于一宿,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赵构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笃定着的。
这便是他的弱点。
抬起手,在岳飞的肩头不轻不重地一拍。几乎同对方胸膛相贴地,他倾身向前,附在对方耳侧低声道:“既如此……便等朕的传召罢。”
温润湿热的气息,在耳根后最敏感的部位轻轻拂过,稍纵即逝。岳飞身子明显绷紧,人却依旧铁塔般立着,岿然不动。
“退下罢。”而很快,赵构分开了二人,隔着些距离打量着面前高达之人,笑意不加掩饰。
岳飞拱手告辞。
离开赵构的御书房,迈着大步,他横冲直撞地转过了几道回廊,才骤然站住脚步,盯着两侧的宫灯,和周遭无边的黑暗,一声一声地喘息。
万籁无声,唯有他的喘息是如此的明显,急促地近乎仓皇。
手握成拳,力道之大,几乎要捏断自己的筋骨。
实则他早便预感到了,自己迟早会妥协,迟早会答应那样的条件,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因他有着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东西。
*****
宗泽在短期的停棺之后,便到下了葬。当日,赵构亲自前去,聊表了沉痛之意,一直到送宗泽入土为安,才带着众人而返。
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一身缟素,格外高大的身影。
四道目光毫无预兆地触及了,岳飞眸光里唯有冷然,而赵构却不动声色,挑唇而笑。
当晚,岳飞在房中等来了赵构随身的内侍。
内侍在听得赵构吩咐时,稍稍一联系岳都头的平步青云,以及在官家面前各种非同寻常的优待,心中便已然如明镜一般。
可面上神情,却依旧再平常不过,只道:“岳都头,官家传你入宫觐见。”
岳飞高高大大地立在门边,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应了声。
*****
月华如练,夜风习习。
岳飞跟在内侍身后,踏着满地明亮如雪的月光,来到赵构的寝宫。赵构素来夜里不喜明光,哪怕此刻夜还不算太深,但整个宫室之中已然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灯。乍看之下,如同披了一层薄纱一般,朦胧中透着昏暗。
内侍推开了寝宫的门,看了岳飞一眼,轻声道:“岳都头请进罢。”
岳飞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月色投下的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如何。
闻言,只道:“好。”声音平静如水,却不是活水,而是死水。
举步步入门内,便听得雕花的大门在自己身后沉重地掩上,“吱呀”的声音尖利刺耳。这声音他太过熟悉,每一次见到赵构或者离开赵构,都是如此。
而这样的声音,往往也没有什么好的预兆。
比如此刻。
深吸一口气,他迈开步子,走入房内的黑暗之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斜斜地从镂花的窗棂处投射下来,为原本昏暗的房间增添了些许光亮。
有一簇,便刚好落在房内一侧。
那处,赵构一身寻常的明黄衣衫,正举着一盏烛台,背身看着墙上悬着的一幅字画。
赵家皇族素来长于此道,赵构也不例外。只不过他远没有自己的父皇对此那般热衷,只不过是闲暇之余,偶尔为之。
实则他已然许久,没有对什么真正地产生过兴趣了。
唯有此时此刻,这房中的另一个人。
岳飞张了张口,半晌后才道:“官家。”
赵构不疾不徐地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道:“来了。”
岳飞也不知该如何借口,便只生生地道出一个“是”来。
赵构走到桌案边,将烛台轻轻放下,又拿起桌边的银剪,慢慢地剔着灯芯。灯焰在银剪的逗|弄之下,时高时低,忽明忽暗,连带着他的影子,也不断地跃动着。
岳飞知道,他又在故意拖延时间,故意看自己,在焦躁难熬之下,是怎样的反应。
于是他便只是沉住气等着,一言不发。
终于,在赵构悉心剔过之后,灯焰已然明亮了许多。而他站直了身子,垂眼淡淡地看着,却摇头,道:“太亮了。”
然后放下银剪,他这才转头看向立了许久的岳飞,眉目中含着玩味的笑意。
“过来。”留下这么一句话,他返身走到床头坐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道,“坐下。”
岳飞咬咬牙,却没有听命而为,仍旧是在原地定定地站着,仿佛以此昭示着自己最后的抵抗。
赵构看在眼中,唇角微挑,却是不疾不徐地站起了身,走到房间一角的立柜处。
岳飞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心微微提起,却也不愿扭头瞻顾。不久之后,身前的烛火一暗,却是赵构来到了面前。
缓缓地,他移动目光,同对方对视。
而下一刻,衣襟被人一把提起,然后随着一股大力向旁退去,背脊便重重地砸在了墙边,吃痛不已。
然而,还未及反应之际,一个身影便骤然靠近,不轻不重地吻了上来。
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岳飞几乎愣住,给不出任何反应。却感到一个药丸顺着对方的唇齿,就这般渡了过来。
他一怔,正待说什么,却听得一个声音,贴着唇齿,接着气息,低低地命令道:“吞下去。”
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岳飞心一横,只得依言而行。
见面前的人格外的柔顺,赵构满意地一笑,却不再亲近,反而退开了身子,慢慢地走回了床边坐下。
“不急。”他笑道,“再等等。”
*****
在房内落针可闻的沉寂之中,岳飞立在墙边,看着赵构不疾不徐饮了三杯茶。
第一杯茶饮尽之后,他隐约地感到了脑中的晕眩。仿佛是有人在耳畔敲着鼓,力道轻缓,声音朦胧,然而一声一声的鼓点却密如雨点,声如飞蚊,砸得他脑中一片凌乱。
第二杯茶饮尽的之后,他觉出了热。身体最身处地方,有一簇火苗暗暗乱窜,愈演愈烈,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无可琢磨。气息开始紊乱,寻常的呼吸,也化为低喘。
第三杯茶饮尽之后,他只觉大半的身体已然不属于自己,哪怕神智还在。内心的火苗已然无法压制,渐渐燃成了火焰,愈发疯狂地四处游走,似乎在给予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将背脊抵上身后的墙壁。五指漫无目的地扣住一旁的窗棂,力道之大,连窗棂上镂空的雕花,也捏碎了几处。
这时,他听到了赵构的声音,虚无缥缈,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
“时候差不多了,岳都头过来罢。”
岳飞抬眸望向床头,然而哪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明黄身影,那身影动作如何,神情几何,却是如何也看不清明。
听闻此言,他依旧没有动。他的理智在和身体做着激烈的斗争,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让这一切土崩瓦解,所以他不能动,他无暇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