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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苍凉(11)+番外

“你不必如此,这笑自是有够难看。”他刻意地笑了笑,却是有几分酸涩,“……几日后我会动身回乡接母亲和妹妹过来,我想你能陪我一趟。至于其他……你暂且不过问好么?”

我僵硬地点点头,却无法挪开落在他眼中的目光。我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微微变换一下表情,做个虚伪地微笑,抑或是稍稍掩饰一下眼中的落寞。

我不知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何样子,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樊离照亦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欺身上来,双臂牢牢环住我的脖颈。紧接着两瓣柔软的触感烙在了唇上,轻缓而绵长。

我身子轻轻一抖,双手不自觉攀上他的腰。目光越过他的面颊,落在他身后几案上叠放整齐的官袍,以及黄段包裹好的一方官印上,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

溯江而行,一路饱揽春色。数日来置身这缓缓而行的客船之上,抛开之前发生的种种,也不愿再去设想以后,远观山色,近听浪啕,便也好似从世俗中抽身一般,暂时避世于这一番了无牵挂的桃源胜景。

不过终究只是一片短暂的海市蜃楼。就好比自己身处的这场盛世一般,烟萦雾绕,华美异常。只是云开雾散之后,发现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

随着樊离照来到他家乡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年在临安城所耳闻目见的那一番盛景,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浮梦。

而我此刻所看到的,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山腰处零星的几间茅屋,早已残破得如同荒芜多年一般,院墙坍圮,砖瓦横斜。春风拂过,却无绿遍江南之意,有的只是百里萧索,满目荒凉。

看着面前樊离照沉默的背影,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何一直执意于对名利的追逐,如此不遗余力,不惜放弃自我放弃尊严,甚至沦为他人禁脔。

这便是原因。

一行大雁掠过苍穹,略嫌突兀的悲鸣破空而来。

我仰起脸望了望天空,忽然不露痕迹地笑了。如今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他,却也终于再无理由去阻拦什么,哪怕是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回过神来的时候,樊离照已经独自进了村子。跟着走了过去,却发现他已然众星捧月般被簇拥在众人之间。

他们都有着最最纯朴的面容,望向他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自豪和欣喜。他们围住他嘘寒问暖,恨不能立刻知晓他离家这些年里,在临安城耳闻目睹的每一件事。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樊离照面上溢出淡淡的喜悦,便知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忽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从远处一道小跑过来,在人群一边忽然定住脚,用喘息不止的声音喊道:“哥!”

人群里的声音渐渐暗了下来,樊离照转过身子,看见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女子。

他眼里的混沌慢慢散开,终于笑道:“玉容,我回来了。”撇了撇她怀里的孩子,话语里又多了几分暗淡,“原来这些年里,你已嫁为人妇了。我这当哥的,却撇下你独自离开。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我……”

樊玉容闻言泪如雨落,却还是强笑着打断他:“哥此番不是荣归故里了么?做妹子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哥……”

樊离照释然一笑,抚去了她面上的泪滴,关切道:“前日我寄回的银子应是收到了罢。不知母亲的病况是否有所好转,我现在便随你去看看她老人家罢。此番回来,便是要接你们上京,看看这临安城,也经历下这前无古人的繁华盛世……”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却着实有些惊讶。与他相处这么些时日,却从未见过他为人兄长的这一面,竟是温和恭谦到和平日的凌厉判若两人。或许褪去那些自我保护的外衣后,他的本质便是这样的人?

这样想着,却感到周遭异样的如死一般寂静。樊离照由衷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下一刻却忽然冷却下来,变作一种不自然的僵硬。

他意识到什么,有几分狐疑地看着樊玉容。而后者不作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泪水如断线般下落不止。

“玉容……母亲她……?”迟疑了很久,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母亲……母亲……她已经……”樊玉容哽咽的哭腔淹没了她没能说出,也不再有必要说出的后面的话。

樊离照许久没有做声,只是呆立在原地。然后,远远的,我听见他异常平静的声音:“玉容,带我去看看母亲罢。”

第十章

村后荒凉凄远的山崖边,突兀地立着一座孤坟。

樊离照兄妹双双跪在坟前,面朝着崖边旷远苍凉的天幕。时至黄昏,天边彤云微卷,映染着其下整片旷野亦是一派赤金之色。

我斜靠在一棵苍木边,仰脸望着头顶繁密的枝叶,以及其间透出的点点明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脑海里空空如也。

过了片刻,余光瞥见樊玉容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此番远道而来,有劳孙大哥了。”她声音里透着温婉,谈吐有别于一般的村妇。

我轻笑道:“何须如此客气。我本无事,来此一趟也顺道历历这荆楚风光。”

她淡淡一笑,却将目光望向远方道:“不瞒孙大哥,看到家兄此番回乡身旁多了一人,我打从心里着实是又惊又喜。”

我摆弄狗尾巴草的手蓦地一滞。

“哥自小便比别人沉闷些,万事只是深藏心中,不与人言,也极少去信任谁。遇到千难万苦,也只是一个人顶着,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顶得住。”她顿了顿,把目光转向我,“所以我想,孙大哥定然是家兄真心相待之人。日后,家兄之事,还望孙大哥多多照应。”

我有些惊讶地转过脸,隐隐觉得她的话中别有他意。

她知我觉察,垂下脸缓缓道:“方才我已告知家兄,既已身为人妇,便无法随他一道回临安城了。夫君本是外乡人,我执意留在此处,只为盼着哪日重见家兄一面。如今心愿已了,便可以了离开,去往夫君所在之处。他一心仕途便是,对我不需太多牵挂。他日若功成名就,我也自当在心中为之欢喜。”

我一霎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欠身离开。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已然奔樊离照而去。

只是站在他身后时,却又滞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才抬脚缓缓走到他身边。

我站在他面前,而他目光依是定定地直视前方,面容在日落余辉下清秀异常,却是沉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离照,”我自觉痛心不已,俯下身子,轻轻揽他,“我们回去罢。”

“回哪儿?”他淡淡开口,终是仰起脸看向我,“回临安做我的翰林待诏,继续这无量的仕途?”

我沉默良久,缓缓道:“如果你愿意,我不会阻拦。”

“你从来便是如此,”他低低地哼笑一声,站起身子,“你又几曾知道,我之所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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