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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苍凉(10)+番外

樊离照每日依旧会去尚书府中供职,夜里挑灯为春试做些准备。偶尔跟达官贵人陪酒,大醉而归;偶尔彻夜不回,第二天身上多了些伤痕。

这些我看在眼里,不知自己是如何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除了夜晚心痛得悄悄抱紧他,我已然别无他法。

我根本无力出手阻拦他,哪怕是告诉他我有多痛心。因为若是换了我,恐怕亦无别的选择。

他告诉我,家乡的妹妹捎来了信,说母亲被发现患了肺痨,急需医治。但家中本就徒有四壁,花钱请大夫又不得已买了些家产,几近山穷水尽了,这才找他这个哥哥求援。

他看到信时只是沉默,之后一切举动只是如常。然而正是那个夜晚,我在给他添被子时,借着月色,头一次看见他落泪的样子。

然后隔了几日,他去往尚书府见到了尚书大人。当日离开后,便将十两银子寄回了家乡。至此,攀龙附凤或者卖身还债的说辞都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别无选择。于是,那晚他蜷缩在火盆边告诉我,有些事,纵是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再后来,他又一次去了尚书府。尚书大人允了他主簿之职,赐了他一顿酒席,然后笑着让他次日便来府中上任。那夜,他借着酒力,第一次吻上了我的唇。

但我却终究推开了他。于是我这一生,已是再无机会,去挽回什么了。

樊离照在对我将这些的时候,语调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说着古老而遥远的故事。哪怕是讲到自己在尚书府中所受到的凌虐,也只是云淡风轻。

但我却无法冷静。自责和悔恨交替着翻涌,在心口来回肆虐,痛如刀绞。最后只能紧紧抱住他,但比起宽慰于他,却仿佛只是在给自己一个发泄的出口。

闭了眼,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身子微微一颤,把脸埋进了我肩头,喃喃道:“你可知,如今此身虽已无完璧可言,但却并不如你所说的那般……舍弃了所有。纵然已是身不由己,却还有一处能保得周全,分毫未弃……”

他说着抬起身子,抓住我的手,如同我那时一般,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均匀而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衫传到手心中,胜过一切言语。

“自始而终。”他看着我的眼,顿了顿,“你可信?”

我点点头,再次将他揽进了怀中。

第九章

开春的时日远比我想象得要早。

数年难见的风雪之期过后,春色开始肆意地在临安城滋生。被大雪抑制住的繁华,也陡然间复苏,在大街小巷中不着声色地布满痕迹。

盛景之下,朝廷亦是有了新举动。

闻言新皇雪褪之后便祭拜了先祖,告知天下其必当有所作为。随后又接连下了许多旨意,除再减赋役外,还颁布了新的法典,废去了许多惨无人道的酷刑。

此举一出,街巷之间的谈资便又多了些,这滋长的繁华便又盛了些。行在街上,便可亲历这种千古难逢的繁盛之势。所见是歌舞升平,所闻是交口称赞,有甚者更是感叹道,生于此间,可谓前世修来的福分。

而看惯了繁盛,历遍了沧桑之后,此情此景在我眼里却已是寻常。它只是在一阵风雪的阻断后回到了它本该有的面目而已。只是,变换了时日,倒忽然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追昔抚今,不由些许感伤。较之期年以前,如今我早已不是威风凛凛的巡街捕头。前日托酒肆的陈伯寻了个差事,在码头做了个扛货的苦力。

对于自己习武多年的身板而言,这份差事还算轻松。纵然它和我所想的生活已经差之千里,纵然我也心知这必不是长久之计。

但长久之计又是什么?

我扛着货物走上了码头边停靠的商船,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江天一色。暮霭沉沉,沧波万里,细浪绵延奔腾,朝向我视线的尽头。我知道,往北顺江而行,在江水的另一边,一直有个在等着我的地方。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诗,却终究只是笑了笑,进了商船的货仓。

待走出舱门的时候,听得街上一阵喧哗。

循声望去,见车水马龙从宫门的方向涌出,行动一滞,心知这为期三日的殿试终是入了尾声。只见涌动的人群中,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远远而来。我站在街边,看那人玉冠锦袍,神情倨傲,好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身边众人鞍前马后,难掩喜色,那阵仗一望便知是殿试的钦点状元。如今功名已矣,只待一日畅游,赏遍这临安锦绣了。

我看着这一番热闹从身边走过,渐渐远离,忽然觉得心里有几分空荡。樊离照入住皇城参加殿试,自离开之日起已有十余日了。直至如今状元游街,却依旧不见归返,也不知状况如何。

其实我早从旁人口中听到,皇榜在三日前就已张贴在城东,却迟迟没有去看。因为我已然不知,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结果。

若他再度名落孙山,这清苦日子便会持久下去,而我虽得以与他多些厮守,却心知他并不会以此为乐。

而若他得以金榜题名……我再度望向已经远去的游街队伍,或许,终有一日我和他便会变作这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却是云泥之别。

由是倒有了几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便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本职,等他回来的一日亲口听他告知于我。

倒好像怯懦得在逃避什么一般。

如此等待了一些时日,终于一日黄昏推门而入时,看到他如往常一般斜倚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扶在门边的手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异常平静地继续推开,然后轻掩上。

走到他旁边,笑道:“你终于回了。我只道你已忘了回来的路,倒是比别人晚这些日子。”

他轻轻一笑,挑了挑眉,还嘴道:“此间是我住所,早归晚归自是由我。倒不知是谁寄人篱下,还有鸠占鹊巢的不轨之心。”

他说罢斜睨我一眼,正好触到了我定定望向他的目光。于是两人都不再言,却是忽地一齐笑出了声。

我俯身揽过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一去倒好,却不知这些时日让我好等。”

他直起身子不屑嘲笑道:“看来你颇有闺中怨妇之嫌啊,只怕我日后进了宫,你倒是愈发……”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身子也跟着僵硬了一下。

我的心陡然一沉,轻轻放开他,站起身来。俯视着望着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见我这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用调侃的语气笑道:“我正说,你便露出这怨妇神情,倒很是配合。”只是却垂着眼,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依旧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向他的眸子。想要牵动一点笑意回应他的话,却觉得嘴角沉重不已,已然拉扯不动。

最终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却被他伸过来的一根食指硬生生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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