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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4)

然而自己却是一国之君,容不得任何人凌驾与自己之上的九五之尊。胸怀对未来的快意徜徉,他独居深宫等遍了十个春秋,见他内修朝纲,外伐敌寇,却始终不提自己亲政之事。

渐渐地,他们的来往越来越稀。

徐文远对国事越发尽力,慢慢遗忘了宫中一颗年轻气盛却备受压制的心。

陷入回忆太久了,齐葳发现自己在高堂上居然走了神。

而堂下的争辩依然自顾自地进行着。

齐葳知道,是他必须开口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唯有如此,此事才能平息。必须如此,在政变中变得不稳定的朝中各派,也才能安定下来。

越快越好。

对徐文远,对徐文远,杀,或者,留。

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想到徐文远,脑海中不免一片凌乱。明白自己现在根作不了决断,只能摆摆手,宣布退朝。

额上隐约还残留着一点昏厥和晕眩感。

昨夜一夜未眠,加之天未亮就直接赶到朝堂,退出金殿的时候,齐葳觉得自己脚步虚浮,险些没站稳。

在太监的搀扶下定了定身子,脑海中居然又想到那个白衣飘然,形容单薄的身影。

想到他孱弱如斯,又如此呕心沥血,会有多少次体力不支得险些倒下,和自己现在一样?

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半日总是心神不宁,仿佛着了魔魇一般。

回到寝宫小憩了一会,醒来时便听太监说书房里堆满了折子,门口还有许多大人等候多时了。

齐葳知道他们无非还是为了徐文远之事,便让太监传话下去推说身体不适,打发他们回去。

随手翻翻案上的折子,有说徐文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杀忠良实非贤君所为的,有说他翻云覆雨玩弄权术,应当严惩以示君威的,还有个别主张念其有功,令其告老还乡或者贬为布衣的。

众说纷纭,各自有理。

他有些烦躁地把这些奏折甩到一边,这时太监弓身走了进来,通报说等候的大臣都已离开。

这个太监名叫赵东,年过五十,有着尖细的嗓音和臃肿的身体,自齐葳十岁时起便贴身侍奉,也算得上是身边的亲近之人。

“赵公公,依你看,这相父之事,该如何是好?”齐葳抬眼看了看赵东,放下手中的折子随口问道。

“军国大事,奴才怎敢妄言。”赵东忽闻皇上此言,面色有些惶恐。

“公公尽可直言,朕不会怪罪于你。”

“如此……”赵东犹豫了一下,掩饰着盯着齐葳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开口,“丞相之事确实十分棘手,别说是皇上,就是先帝,恐怕也会难下决断。更何况奴才粗人一个,对此等大事,哪里敢胡言……”

他放缓了语速,偷眼瞅着面前这个年轻而威严的君王,隐约见他面色微微沉了下来,急忙接口道:“不过奴才知道有一人,或许能够为皇上分忧解难。”边说眼睛便亮了亮。

“谁?”齐葳从奏折里抬起目光,如刀剑般锐利。

“前任丞相程子服。”

“程子服……”齐葳口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此人辞官归田之时,自己尚在襁褓,只听人说过他助先帝夺取霸业,亦是惊才绝艳之人。

“皇上?”赵东看着皇上托腮半晌却不出声,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的主意不当,惹了圣怒,便小心的试探道。

“赵公公,”谁知齐葳忽然开口,语气静若沉潭,“你去张罗下,朕要拜访程子服,下月初动身。”

此言一出,赵东即刻呆在原定:“皇皇上……若要见程大人,宣入宫中便可,何必……”

“朕意已决。”齐葳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示意退下,“你速速准备吧。”

晚膳过后,放下最后一本奏折,齐葳把靠在椅子上,觉得脑中昏沉一片。

初涉政务,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慢慢了解,也有太多已经了解的需要慢慢改变。

也有太多已经改变了的,需要慢慢遗忘。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拿起一卷书,披了衣服推门而出。

庭院依稀杨柳影,不减当年月色寒。

残风带落花,疏影黯流光。

齐葳立在离宫不远处,看了看手中的书卷,许久不言。

这卷《田赋法》是当年徐文远亲自草拟颁布的,而如今齐葳翻看其中几条之时,却觉得其意难以揣度。此事非徐文远不能胜任,于是携了书卷就来到此地,意欲向他询问二三。

这样告诉自己。

隔着窗纸,灯光的勾勒下,他清瘦的影即使隔得很远也依稀可见。

借着影子,他淡漠孤高的眉眼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永远只注目着远方的眼,不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的眼。

想到这里,齐葳不由得握紧了书卷,握到指节处微微发白。

若此时进去,不正是在向他暗示,自己以及这后蜀,决不能没有他这个相父么?

自己处心发动政变揽回大权,又怎么能见他如过去一般视自己为无物?

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他会用千秋功业证明自己有能力解决所有问题,会用自己的能力将这江山治理得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忿然凝视了一眼窗口处伏案的身影,最后拂袖而去。

而许久之后,窗内之人缓缓推开窗,朝这边远远凝望了一下。

但早已没有了那个明黄的身影。

树影婆娑间,有的只是反复作响的“沙沙”声,回响在无尽的暗夜中。

晚凉沁,寒霜凝。

银蟾若有意,为我照落花。

第四章 暗访

四月天,岷江岸。

齐葳高立于危岩之上,闻见其下浪若奔马,不觉壮怀激烈。

颇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感,即使自己只是处在长江的一条支流边。

宫里繁杂的琐事似乎也随着这江风吹的了无踪影,展了展衣袖,觉得精神舒畅,心境开阔。

这是自己十九年来头一次踏出后蜀宫门。虽然也只是到了离蜀宫八百里外的岷山,但其间自由旷达之感却是无以言表。

说起来,这也算是他执意亲自去拜访程子服的一点私心。借此机会,亲身一览自己国土的浩浩河山,而不似过去一般只能徘徊于宫墙内的尺寸之地。

而由于目的特殊,有关此次微服出巡,除他之外,朝中只有两人知晓。

一是跟着自己前来的赵东,二是被自己授命代理国事的现任丞相孙盛。而对于其他人,在宫中只是宣称偶染风寒,需静心调理,遂罢朝半月,闭门谢客。

出行前夜他还是忍不住在离宫门前小立了许久。思绪繁杂,感慨丛生,终究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

只有那个无时无刻不在伏案疾书的身影,深深的嵌在他的脑海之中。屋内时而传出的轻微咳嗽,似乎也牵扯着他的身形微微抖动起来。

“江畔风凉,皇上还是赶紧上路吧。”赵东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把齐葳拉回到现实中。

抬眼看了他一眼,叹了句“也好”,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思绪又飘忽不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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