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447)+番外

「我们有什么资格拦住她?我们强留她下来要做什么?」莱翼微微一讶,因为法师竟不自觉用上「我们」,半晌也垂下头来:

「也对,先生他都已经去世了……」

「就跟你说他没有死!」未料话才出口,法师忽然大吼起来,把祭司吓了一跳。男孩也吓了一跳,看法师姣好的脸扬起熊熊怒火:

「该死!我才不相信他会死!你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夸张的灾难:肺被穿洞、又被砍成蜂窝……之前以他魔剑的身分,更不知道受过多少活罪。可他都活下来了不是吗?而且他现在有我们,又不是孤单一个人,他有我这个搭档在!你说谁能杀死他?谁能?」

男孩听见法师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呜咽而模糊。看似坚强的男人,竟就在码头旁双膝跪下,几滴新鲜的水珠落到木桶旁的污水里,男孩知道他哭了:

「我不相信……怎么样……都没办法使我相信……那个混帐死老头已经死了……」

「法师小姐……」

祭司怯怯地从法师身后伸出手,男孩发现他脸上的腆腆。似乎颇为犹豫,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地,将带有抚慰意味的掌放落法师肩头。

「我也……相信。」耶语的这句话听起来像对上帝的誓言,允人某种莫名的信心。法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收乾盈眶的泪,抿唇瞪著祭司:

「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

男孩不禁奇怪起来,刚刚是法师自己说不相信「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有人赞同他,法师反而不高兴了;不过男孩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小时候他深信有天自己会化作苍狼,自由自在地在旷野里奔驰。但当邻居的孩子也这样宣称时,他反而气极败坏地指责他的妄想。

有时候幻想是很个人的,特别是想的人内心深处,也知道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那种幻想。

「在我的故乡领地……有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双目直视著法师,男孩本以为这祭司是个怯懦的孩子,此刻那双天蓝色眸里竟充满无言的坚毅,足以吹熄燎原大火:

「一位牧师的妻子死了,神便告诉那位牧师,他的妻子已化为她门前的岩石。牧师于是相信了,终生待那石头如妻,有天村子里来了热飓风,牧师住在城外,他的区教徒在灾难后前去探视他,发觉他用全身护著石头,人却已被重物砸死;至死双手仍紧紧抱著他心目中的妻子,谁也分不开他们,后来……村人便把牧师和石头一道葬了。」

「很愚蠢的人,很愚蠢的故事。」法师嗤之以鼻,唇角却不禁泛起笑意。

「是啊,是很愚蠢。」祭司双手握紧祭杖,海鸥掠过海面,他迎向大海彼岸的咸风:

「或许我们祭司就是这么愚蠢,『神都人一旦相信,终生至死不渝』,我相信那位先生还活著,那么即使全天下都认为他死了,小生还是会坚持到底。」

法师看著他,好像今天才重新认识这个人,半晌从鼻尖哼出口冷气。

「你不必回神都?」

祭司握杖的双手又是一紧,男孩看见他抬起头。

「那就找到……小生非回去那天不可。」

「你要和我一起行动?不怕被我再揭穿你的假面具?」法师唇角一扬。

「不……多亏你,才让小生认识了一些忽略已久的东西。」祭司微微一笑。

「愚蠢。」

「……嗯。」

男孩看见他们缓缓转身。彷佛已不需言语,一褐一白的身影饶有默契地步向伊敦的大船,他看见通译自船下的阴影奔出,迎向法师和祭司;他们则昂首以待,和他一样,迎向大海未知的命运,未知的彼端。

正想凑上前去听个清楚,冷不防颈上一痛,人已给连脖子带身体提了起来。

「臭小子,给我找到了吧?」

「看你还往那跑!混帐东西,这回不把你打到哭爹喊娘,我就不是你领班!」

脖子上的大手捏得男孩又酸又痛,两名黑艾达恶狠狠地瞪著他,他却收不回目光。海风疾来,将半冻的奈河口掀得暴浪阵阵,远方卷来的云层让码头的老手忧心地抬首,在航线的那头,是否有暴风雨在等著他们?即使是法师也无法准确预测,正如芸芸众生,永远无法预测自己的人生。

男孩于是叹了口气,瞥了眼怒气冲冲的领班,虽然知道无论近在眼前抑或远在他方,都有苦难在等著他们。但或许做为人他也只能相信,暴风雨后,故乡是一片风平浪静吧。

然而风,是切切实实地转向了。

─五占本纪全文完─

本纪后传精卫与凤凰

楔子

本纪后传精卫与凤凰

1

「鸾凰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凰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

铿咚,这是皇禁宫北门玄武酉时的警钟。

钟声一响,意味著皇禁城内各坊市闭门,旅人得在那时辰前寻客栈打尖儿,商贾驮著交货满载而归,朱雀大道上卖艺的、杂耍的,兜南北货一扫而空;东西市早歇了业,横向三条大街挤满赶在阖门前出城和入城的人潮,门街上坊卫纷纷点灯戌守。皇禁城的门禁严厉不亚于西地神都的安息日,源自皇朝开国上皇的礼制传统,千年来亦为血脉相承的炎黄子孙所代代遵从。

李皇朝就是这么一个国家,安土重迁又敬天法祖,似狂风中不动的磐石,它是西地人眼中沉睡的巨龙,闷声不响,却又俨然气势磅礴。

宫廷戍卫撤换晚班,掌灯的执事敲起上门闩点灯的梆声,宫婢官宦们没有不感谢这声音的。白纱宫灯一盏盏在檐下亮起,从午门一路连至深宫内苑,连接大小内里的承明门在沉重闷响中阖上,戌卫更替,宫婢在殿廊洒下薄露防火烛,气氛肃穆庄严;庆武末年纵使连年战乱,先武王对国家的安定没有贡献,倒是别出心裁地把军令那一套搬进宫廷,整饬了百年来失序的纪律。

皇朝内宫制度在武王时期尤其严明,李夔性不好女色,在李朝诸代中算是异数。因此宫制品级虽多,光是「四夫人」魁、承、香、夜等四妃便没有补满;而儿子李凤却正好相反,盛传娲羲自皇储时期便性好渔色,造访烟花柳巷的时间比坐在桌前还多,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每每染指常在以下的宫婢,让内务府不胜其扰。

奇怪的是,李凤今年已过三十,娲羲朝及今却尚未立后,理由是说国家未定,皇上没心情;实际上群臣背地里都盛传,这不过是上皇不想家里有个黄脸婆管束他风liu罢了。

「雪雁姊姊,北疆这早晚就冷下了,不是才九月天么?」

也因为如此,娲羲朝的宫婢也就比前朝多了一辈。女史、女官亦数目惊人,内官署无可奈何,只得将那些闲置都宫婢派去打扫宫墙、花坛之类的偏僻地方,好处就是宫里从此乾净过头,连茅厕梁柱都有专人负责。

皇畿九月天寒冷,金风拂面,吹得两名打扫西娥门四角的宫婢浑身发颤,相传李凤最注重选婢,不赏心悦目的、举止粗俗的一概不录用,以免「有碍观瞻」。因此虽是洒扫的小婢,多半已是乡城名花;只见两人皮肤白净,较小的那个手挽扫帚,瑟缩著往棉袄里缩,一头黑云依宫制盘起,带怨乌眸望穿秋水,两道箭柳眉、一弯浅笑月,若是还在故乡,不知要迷倒多少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