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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48)+番外

「什么人?」

舱外人影似也知道失态,忙捂嘴缩回灯笼死角去,法师叹了口气,语气又复平静:

「阁下若再躲躲藏藏,莫怪我唤奥塞里斯半兽卫士来,逮你个擅闯大法师闺房的罪名喔?」

对著平静无纹的波涛警告,清风在执杯指间旋动,彷佛随时都能将整条奈河翻覆。似乎踌躇了半晌,一条人影应邀翻上甲板,红光映照下看不清来者面容,依稀身形修长,一头墨发长及腰际,衣衫滴著水珠,挂著笑容展颜步进船舱:

「哎呀,好无情喔,老朋友远到而来,竟然要把人家赶走,我好歹也是一国之王啊……」

举头凝视来人半晌,男人的眼神闪过许多复杂;回忆、感情和警戒搅成一团,然后随风融入空气,大法师终于笑了:

「没有那个国家的王,会三更半夜湿淋淋地独自一人,跑到他国大法师的船上吧……上皇陛下?」

直起身子,法师玩笑似地伏首下拜。浑身几乎湿透,李凤脸上犹挂笑容,似乎一路从新月城游过来,一头令人羡煞的黑色长发被河水浸得光滑,他俯身梳理,水便滴了船舱一地。男人定神细视,出口的话却让李凤的笑语打断:

「别这么说嘛,卡珊卓罗(Katherndral)大哥,我们好──久都没见面了不是吗?」装可爱是李凤的拿手好戏,滚动的身躯如猫,尽力向男人献殷勤。

若不是他认得李凤腰间佩带代表国家威仪的玉符,法师真要以为是那个宵小易容伪装;拧乾潮湿的下襦,李凤的外挂已借给霜霜,这会索性将肯袄也脱得精光,露出精悍但不失细致的一段长臂,长剑随手一掷,血印已给河水洗去,李凤显然连防御也不想。

「会用这名字直呼我的人,恐怕也只剩下你了。」停顿半晌,绣毯上的男人举杯轻酌,在口内咀嚼良久,彷佛藉此酿出陈年的称呼:

「凤老弟。」

「叫我湛庐罢!出门在外,我还是习惯用自号。」

满脸奈河水珠的他扬脸一笑,小狗般甩乾馀潮,李凤赤裸上身躬身答礼,随即在男人身前盘腿坐下。正要开口,壁毯后蓦地掠出一抹白影,李凤一愕,随即脸现喜容,摊开双手迎接久违的朋友:

「这不是卡达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您还是如往日一样优雅,真高兴见到你!」

似也眷恋青年美色,白猫轻喵一声扑上前去,嘴对嘴轻轻一吻,彷佛久别重逢的恋人。李凤抚mo柔顺的猫毛,不需主人客套,这位皇朝主人已自动把船舱代换成家里:

「奥塞里斯的猫这么长寿,能活上二三十年啊?下次定要向大哥讨教宠物养颜美容的技术。廪牺署那些人都是废物,一头小猪给养个三天就一命呜呼。」

东张西望,李凤一味闲聊,伴随孩提时无邪的笑容。彷佛男人当真是他久违的大哥,而他不过是孺慕的稚子,陶醉在旧时的友谊中。

配合著老友重逢的感情戏,男人盘膝坐起,一般举杯畅谈:

「讲到猪我才想到,刚才王室近宦来找我,哭哭啼啼说三王子又变回了粉红猪,而且怎么变都变不回来,要我过去看看──好像是中了别人的咒,施咒者能力十分惊人,我还在疑惑东土那来这样的法师,却原来遇上了沙漠精灵的使节;多半是部族安齐玛,久闻那些沙漠法师大名,有机会还真想见见。」

回想某位光头小眼睛恐怖的歇斯底里,虽然只是奥塞里斯的上级宦官,大法师对他还真有几忌惮。正想再啜口酒,递杯的动作却给李凤扼住,对方竟主动凑近脸来,唇含杯缘,双目微阖,近距离偷了口酒:

「啊,这就是奥塞里斯产的葡萄酒罢?果然不愧是瓜果之乡,下次要叫良酝署替我进个两三桶来搁酒窖里。宫里自酿的酒跟水一样,害我都得自己到民间酒肆找酒喝。」

酒沫沾唇,李凤以指轻轻将他抹去。由于双方相隔尺尺,法师连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时发愣,耳边又传来青年的声音。

「对了,妖精大嫂她还好吗?快二十年不见了,大哥没有欺负人家罢?」

背靠船舱,李凤再次把卡达拥回怀抱,享受猫爪骚刮的触感,彷佛漫不经心的问候,这话却让斗室气氛一变,包括两只猫在内,静得连猫毛飘落都清晰可闻:

「还有兰丸老弟,他身体还健康么?上次分开时他才这么丁点大,我还担心他活不过十岁,后来听见他在日出开宗立派,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是邪马台家继承人,遇上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普西丝……小紫已经不在奥塞里斯了,」

截断李凤的絮聒,深吸口气,男人恢复微笑的能力,声音淡得不像在谈自己的妻子:

「十六年前……她便离开了我。」

「怎么会?紫大姊和大哥不是挺恩爱的么?当初结缡的时候,记得藤黄和那位翼人老哥还颓丧了半天,说是『紫色的蝴蝶从此摘除了羽翼,再也不能飞了。』」

夸张地击掌惊呼,李凤复述某人酒后吐出的真言。男人闻言脸色一沉,向舱顶沉沉呼了口气:

「嗯,我们是发生了……一些事。」

似乎不愿再多谈,奥塞里斯的法师轻抚酒杯柄座,酒液四溅,他却浑然不觉;舱中似乎浮起了某抹身影:一头紫雾般长发、与发同色的深邃眼眸,回眸笑时天真无邪,阖眸沉思又蕴满智能。这双眼曾经颠倒天下众生,也曾颠倒许多命运的齿轮:

「至于小兰丸,我和他很久没有连络,一直以来十分思念,他平安那便好了。」

「这样啊,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著说不定妖精大嫂会和大哥一块儿东来,好让小弟瞻仰瞻仰,听说妖精的寿命比人类要长,紫大姊想来也仍是年轻貌美。对了,」

双手合十,李凤在法师面前正襟危坐,忽地一拜而下,半晌抬起头来,脸上写满戏谑的歉意:

「大哥别怪我薄情寡义,老实说我今天见你,是要跟你自首来著。」

「喔?」未料李凤有此一说,不动声色地挑眉,男人佣懒地背靠软垫。

「我真该死,自从十多年前分别以来,没来见过大哥一次;人家说皇朝人最重同乡情谊,不是我偏心,藤黄兄──大哥还记得他罢?啊,现在该改称『风云』了,他毕竟人在皇朝,长途旅行后几次来找我,男人嘛,喝几杯酒也就交心了,何况又是老朋友。所以这十多年来,小弟纵然忙著打仗,和凌老哥始终私交甚笃,三步五十便把酒言欢。卡珊卓罗大哥,你不会吃醋罢?」

从头到尾以玩笑语调陈述,李凤以婴儿般纯真笑容俯首认罪,让法师就是神经紧绷也作不到。见男人并无回应,他一抚怀中白猫,玩弄她垂软的耳背,卡达安详地打著呼噜,翻身又扑向他胸口,李凤转身截住猫尾,一把贴紧面颊,被猫毛搔得格格轻笑。

法师不禁眯起眼睛,十多年前,确实有个与他同名的十五岁少年露出同样笑容,只是意义已大相迳庭,或许连人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