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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00)+番外

「我……我还不想……」

孰料一切准备就续,筑紫的眼神剥去伪装的坚定,内心恐惧便潮水似漫上心头。知道此际决不适合表露情绪,年轻武士仍抓不住理性感性的分际。惯性咬紧下唇,他不自觉地以左手握住刀刃,鲜血涓滴,筑紫吃痛,泪水终是滚落颊旁,却分不清是因为手伤,还是其他。

感受到身后目光的冷峻,筑紫不用回首确认,就可想像师匠失望与责骂兼具的眼光,一如他过去两年来日日领受的那样。

父亲的罪名为欺君罔上,祸国殃民,筑紫还记得他死前如何以近乎温柔的眼神抚mo短刃,彷佛悼念自己的生命与尊严。父亲自戕的仪式结束后他晕了过去,梦里尽是父亲亡魂的轻视喝骂,如今两股威严重合在一块,几乎使他再次晕眩,盈泪的眼眶根本看不清该在何处落刀。

大概自古以来还未有人如此切腹,小刀停滞筑紫腹肌,血丝漫流,却再也推不进一寸,明知如此更添鄙夷目光,但他不是没有勇气,真的不是,这非是勇敢与怯懦的问题,而是他心底深处始终不明白奉献生命的原因,无论是他抑或他父亲。

『筑紫,你让我非常失望。』

『筑紫,你不配生在武士家,只会丢我们的脸罢了。』

『播磨,你这个胆小鬼!要不是只剩这没用的儿子,主公或许……』

然而脑海传来的话语却让少年全身一震,父亲的声音、岩流的声音……他从之中描摹出众人的神情;轻视、嘲讽和压力化作落雨,淋得他遍体鳞伤,馀质渗进骨头,痛彻心扉,他在想像里掩住了耳朵。霎然间为何而死已不重要,他只想尽早逃脱那些声音,逃到何处都无所谓:

「桔梗花谢,魂魄长存。师匠……保重。」

朝天轻喃,筑紫的声音和眸色一样淡,满菊闱安静的怕人,目光全落在那把猛然高举的小刀,等待没入血肉溅出鲜血的刹那。

然而或许终究是有所迟疑,就在筑紫的短刀与肌肤擦身而过的当儿,熟悉的鞭响抢先响起,只觉手臂握力一失,短刀应声朝台旁飞去。

少年讶然抬起眼来,手臂犹存鞭痕。出鞭的自是那无法无天的半身人,瞪著空下的双手,筑紫尚不知如何开口,耳边已是不请自来的质问:

「这是怎么回事?」

无法领略日出的特殊习俗,半身人显对这生死交关的一幕大惑不解,更何况岩流和筑紫全程以皇语会话,但如今白痴也看得出筑紫有自杀打算。那容到手的猎物藉死逃遁,面具下的银眼窥不见情绪,只有拔高而起的声音:

「人类,你这是想一了百了么?你大概是忘了罢,丧家之犬就该受我百鞭,你是我磊德悠铎的战利品,谁准你擅自处置我的馀兴?」

最后一句对著持刀而立的岩流而发,嚣张的神情即使隔层面具,仍旧一览无遗。

筑紫缓缓抬起头来,半身人的提议让他惊骇莫名,荣誉是日出武者爱若性命的衣冠,从五岁经由配刀踏入父执辈的世界起,名声和荣誉就如附骨之蛆,如今一场鞭刑就要轻易将它打散,少年后悔自己的忧柔寡断。但料想师匠必定否决这等荒谬的侮辱,目光不自觉迎向岩流。

直视前方,岩流一如往常拉直颜面神经,似乎忖踱著适当发言,这次话答得特别迟延。

「您说得没错,奥丁的朋友。」

几乎是一字一句,筑紫的心脏随著岩流的语速缓缓沉到胃里:

「武士首重信誉,若叶家族亦从不背信忘义,劣徒答应阁下战败受鞭,当无反悔之理。」语毕他浅浅鞠了个躬,然后收刀退至一旁,竟是示意再不插手此事。

用左手护住被鞭波及的右手,筑紫的手背伤痕殷然,热辣辣地甚是疼痛。对于师匠的回答显然惊讶,知道岩流一旦出口连玩笑也将成真,少年这辈子还没在公众前受过惩罚,这份屈辱和死亡比较衡量,筑紫分不清那一个比较令他害怕。

相较于筑紫的消极惶恐,半身人倒是积极兴奋地磨拳擦掌,染满耶里克鲜血的鞭重新昂扬祭台上,少年的双手紧紧抓住裤裙上襬,下唇抿紧,心知必然无幸,只得闭目等待鞭落血溅的时机。

那瞬间他的意识又远了,时序是春末,樱花在铺满白沙的庭院盛开如天雪,那是父亲战场前最后一次与他面谈,难得地没有责骂、亦无训诫,他只是双手背后,粗厚低沉的嗓音如梵钟,缓缓地对他说……说了什么?筑紫艰难地回想著,但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漫天落樱,堆积如鲜血……

「混蛋,还不赶快住手!」

声音轰然,筑紫从恍忽的幻境中蓦然醒觉。比之岩流严俊冷酷的喝令,这声阻止多了一股热情,原先肃穆冰冷的ju花祭台,霎那间竟似活泼起来。

贵族的厢房并无动静,喝止声显然来自藻井之下,持鞭的半身人回过头去,面具下的银眼一眯,毫不保留地瞪向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剑傲的眉一凝,第一时间便认出来人,这般毫迈、大胆、做了便不管后果的个性,他确信目前天照城只有那个人:

「这对小兄弟……竟然还没死啊……」

自茶馆前险些变成结拜兄弟后,剑傲是首次与他们再见,饶是他记忆力不错,能在稣亚冲击后记得他们的名姓。

见愁和绫女,半月不见,绫女显得瘦小许多,似乎因担忧而双眉深簇,正对跃上台来的兄长大加拦阻,似乎要用蛮力将他拖回藻井去。对方却无视他的劝谏,硕大身躯让绫女没他奈何,大汉眼睛盈满怒气,彷佛早已隐忍许久,光气势便足以把上百半身人碎尸万段。

「……这两个人是谁?」耳边传来搭挡的问话,让剑傲差点被口水呛著。

「不要跟我说不记得他们,你刚刚明明说自己即视力很好的。」剑傲不禁苦笑。

「是有点印象……不过我干什么要记得这些人?男的又没比我英俊,女的也比不上我稣亚美貌的万分之一,这种小人物,何必浪费记忆力?」稣亚轻蔑地一弹指,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逻辑。

两人谈得从容,祭台上却早已乱成一团。不用半身人动手,也毋需岩流下令,随侍岩流的武士纷纷向当家靠拢,以妨来者心怀不轨;卫佐先是愣了半晌,随即意识上前拿人,毕竟贵族的聚会能观礼就属万幸,那容得平民插手撒野?

一时喝骂声不断,卫佐将见愁兄弟逼入包围圆心,剑傲看见绫女忧心地抬起头来,试图和壮汉私语:

「兄样……」

对方却似没听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见愁的神情异常坚定,将绫女强制拖回背墙保护,架拳的手臂却微晃了晃,大叔注意到他肩头绷带深缠,显是重伤未愈。

看来这场戏越发有趣了,他附手如是遥想。

「岩流子侄,这样不太好罢,」

双方正僵持不下,岩流尚未及做出表示,声音便斗然来自上皇所在的南厢。稣亚抬头望去,认出说话的是在菊闱口所见的青年,彷佛惯于众人的注视,半身靠在御帘外的栏杆上,青年的坐姿即便随兴已极,举手投足仍流畅如操练礼仪。声音不大,却稳稳传遍戏楼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