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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184)+番外

稣亚的脑子动得快,心中已略见整件事的端倪:

「喔,想必那位小姐,就是沿路锲而不舍地追杀你们,个性恶劣、爱玩纸鹤的那个阴阳师了?」

「就是她!这个家伙,在前主生前,相当受到溺爱。前主他……对于付丧总有一种芥蒂,因为她的母亲毕竟是个妖怪,是在人类传说中冷酷无情的雪女……」

妖狐眉头轻皱,叹了口气:

「那女人打三岁多便和她姊姊离异,孤身一人地潦倒街头,前主看她可怜,收为徒弟,令她学习阴阳之术;那知她天资实在太好,不到数年,就尽得前主真传,虽是女子,却操阴阳于掌中,御灵魂于无形,人人都说她的力量,直逼前世一位伟大始祖安倍靖明……」

稣亚却在心中警戒起来,要知得到朋友称赞并不稀奇,连身为敌人的玉藻前都能诚心夸奖那女阴阳师的实力,可见该人必当不凡。

「总之,她对于大人的存在,也是十分介意,但前主似乎承诺过她,要将百鬼的『贺礼』以她为承继,所以前主生前倒也相安无事。」

玉藻前郁闷地埋头膝间,九道狐尾在身后摆荡,这是他情绪失控的象徵:

「但是半月前主人病死,却发现他嘱意九十九大人为下一代共主──我早知前主没这般薄情寡义。这下那女人心生不忿,原先她就是偏激孤僻、嫉世愤俗的性子,否则以她实力,焉不得人拥护?她明的取不到位置,于是就从半月前起,开始发疯似地追杀我们,务求九十九大人一死,她好取而代之。」

玉藻前的语调转为颓丧,眼瞳中却闪著愤怒的光:

「前些日子我一个不注意,让那女人有机可乘,竟对无辜的九十九大人下了阴阳师用以限制妖魔的咒缚之一──『腾蛇咒』。腾蛇是掌惊恐的神将,大人的心神很快变的脆弱,什么都能吓得她痛哭流涕,没过几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我实在很不忍心见她……」

稣亚恍然大悟,暗忖原来如此,这小女孩既有十三岁,本就不该如此行为言语,却原来是被餍住了心神,心中对那女阴阳师的狠毒手段也不禁骇然。这是多么深的怨怼,才能让一个人对著孩子做下这等暴行?

「所以你就把百鬼门的头领从门里劫走,好单独的保护她,不受门里斗争威胁,等到时机成熟,再现身承继?」

「是的……」

玉藻前轻轻叹息,语声中带有无奈:

「虽然得让大人暂时失踪,但也总必坐以待弊的好……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九十九大人。我是从小被九十九家豢养的妖怪,也是唯一肯照顾她,陪伴她的生物──她的雪女体质,每到一段时间就要离群索居,到寒冷的山中,凭靠雪地汲取能量以维系生命,因此和前主周遭的人类都处不大来,能倾听她说话、能擦拭她泪水、能保护她的,就只有我而已……」

稣亚望著玉藻前复杂的瞳,这样的神色,他在千千万万的男女眼中也曾见过,那必定是某种特定的情感,才能使一样生物如此。

不去点破,稣亚对玉藻前的话又有疑问:

「你说你从小就被她家豢养著,我知道东土有些半兽的命很长……但你到底几岁了?」

玉藻前露出笑容,那一瞬间是极富智能的:

「今年寒冬过后,就该过九百六十三岁寿诞了,我是冰天雪地里出生的雪狐,千年前被九十九家的始祖从奄奄一息中拾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事了。」

稣亚摇了摇头,他真想叫剑傲也来学学,所谓青春永驻是怎么保养:

「但是那娃娃……也活了几百岁吗?」

提到付丧,玉藻前极其温柔地笑了:

「她有人类的血统,寿命本就受限,就算比一般人长久,她也是个新生的半妖,她就活了这么十三年。然而这十三年,比起我之前所生活的千千万万年,以往的日子都像是从没活过,我的生命始自遇见她之后。」

稣亚看著他的笑容,彷佛从中看见了阳光温煦的和室中,一只金毛的狐狸贪玩地滚进女孩的摇篮畔,以灵活的爪触碰白蜡般致嫩的面庞,逗得女婴格格笑著。也彷佛看见一片苍茫覆盖的雪壑里,一个金发金肤的男子紧拥怀中脸色苍白的白衣少女,以世间最温柔的语调,呵护鼓励著她张开眼睛,迎接属于她的冰天雪地。

道尽了这复杂的来龙去脉,玉藻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留下稣亚一个人支颐沉思,剑傲的危机他没有忘记,但此时又被更为复杂的情绪打乱。付丧、玉藻前、百鬼前主、那女阴阳师……他要怎么做,才能既符合他稣亚的处世格调,又能达成契约目的?

于是他稀有地叹了口气,拍掌处死企图从他手臂上偷取琼浆的第一百六十五只蚊子。

正思索间,许久没激活的玉藻前突地长身而起,立于屋瓦之上,遥望天照城外的某个方向,目光变得迷蒙:

「开始了……」

「什么?」

稣亚被他吓了一跳,受到他紧张神色的感染,遂也跟著站起。

玉藻前的金色手指往东方一递,指向灯火格外通明的一处,稣亚看见那地方烈焰冲天,竟是异常热闹,充满著不合时宜的狂欢气息,不禁疑惑地望向妖狐。

却听他顿了半晌,这才语气神秘地喃喃吐声:

「开始了……日出的古老传说,我族伟大的庆典──『百鬼夜行』揭幕了……」

伊耶那岐的钟,不知觉已敲响第十二下,夜,越发深沉。

◇◇◇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神社沉重而肃穆的钟声,直至终止的第十二下,才惊醒了倚著一户民家,阖眼缓和情绪的少年。

自从岱姬家离开,剑傲才知道适才那情境给他的震憾有如是之大,几要让他踏不稳脚步,只得随意拣了户农家,欹墙而立,让气流转遍周身,藉以平静四处乱窜的血气。

否则以他现在状况,疾奔回天照城内,只怕今晚又有倒楣的路人要遭殃。

「失常到这种地步……自从那次之后,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了。」

稍稍恢复点血色,他试图微笑,只要他能笑,一切就不成问题:

「竟然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真是早上撞著那男孩的关系么?」

不可否认的,自遇到霜霜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并不是他的观念、价值或者情感有何巨大动摇,而是他最怕的一样事物,已经悄悄缠上了他,连带让他整个心境都随之变异。

羁绊,是的。

从一个人呱呱坠地,总只看得见自己,为自己的肌寒饱暖而活,以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得到慢慢长大了,他开始对周遭的人事物有了感情,和父母有亲情,于是他和双亲有了羁绊,得要晨昏定省;和朋友有了友情,于是他有了同伴的牵挂,随时准备两勒插刀。

而当他逐渐长大,终是和特定的某个人,有了最深最刻骨的羁绊时,一个人的身体自此便再不是自己的,他被切成了诸多碎片,一片分给亲人,一片分给朋友,再把大半都给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