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茫然,觉得慌乱,不知道该做些什麽才好,就连葬礼也交给母家那里的亲戚草草了事。而我自己,在丧事什麽的尘埃落定後,匆匆离开了那个生养我的小镇,当然也辞掉了在钟表行的工作。
我就像个浪子一样,流浪到了对我而言空无一物的城市里。
或许是上天还算眷顾我,我在市区里找到了另一家钟表行的工作。虽然一样是当业务员,但是那家钟表行的规模很大,光是这个城镇,就有本店和分店。
我的工作并不复杂,和以前没太大差别,这倒救了当时的我,可以在单纯无趣的生活中,好好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包括过去、回忆和某些被我遗忘的情感,其实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深刻地感觉到,原来就算是正常的人,在这世上也是孤孤单单的。
我在那间钟表行工作了半年,那一天,是新年的前夜。同事大多挑了各种藉口,和女友跨年的跨年,和亲人团聚的团聚,总之都找了藉口早退。
而担下这些工作的,自然就只有平常人缘不太好,又没有什麽不正当的理由可以开小差的我了。
我在寂静无声的钟表行里擦著橱窗的玻璃,行人在路灯下闷著头快步走过。我看著橱柜里静置著的名表,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的年度。我的手上,还戴著不知道换过几次的廉价表,或许我该考虑换个坚固一点的表面了。
正著麽想著,门口的风铃被人推响了,声音很轻。基於职业反射,我很快回头:
「欢迎光临。」
目光接触的同时,我愣了一下,倒不是马上就认出他,因为他和一年以前差距真的很大。原本算得上秀气潇洒的脸,变得更加沉郁了一点,他那种平和、安静的气质还在,蓄了一点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
我的视线很快飘向他的右腕,他这次什麽表也没有带。
「我想买一支表。」男人开口,我发觉他的声音,有著过去没有的轻微沙哑。
「男表?还是女表?」
「男表。是我自己要戴的。」
我试著缓和一下自己的呼吸,用清晰而带点笑意的嗓音开口:
「怎麽,表又撞坏了吗?」
我发觉,自己真的很期待他讶异的眼神。
把店的铁门拉下,打电话和已经在家里吃火锅的店长报备後,我和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上人烟渐稀的街头。公车和计程车呼啸而过,载得都是急於返家的归人,我们的举动反而显得相当不自然。
「我有去那家店找你,结果他们说你辞职了。」
他先开了口,这回换我笑了一下,
「啊,发生了一些事。」
「是结婚了吗?」
「不,是家母。家母……去年冬天逝世了。」我犹豫了一下,确定这句话对那时的我而言,已经足够承受了,才说出口,
「尊夫人还好吗?」
我反问他。他露出那抹我记忆中的,平和却又带点自嘲的笑,从大衣里拿出了一包万宝隆,静静地在我身边吞云吐雾:
「你曾想过,什麽是正常吗?」他问我。
「正常?」
「我啊,小时候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叫作『我的志愿』。结果我就在纸上写:『我的志愿,就是变成和大家一样。』结果你猜怎麽样?」
我没有答话。他笑了一下,继续说:
「老师在我的作文上打了个红色大叉叉,发回来叫我重写。还跟我说:『和别人一样算哪门子的志愿?』害我作文拿了五十分,差点把我爸气死。」他唇角勾起微笑,把他的右手举了起来,上面戴著我刚才在店里替他选的新表,是典雅的暗红色亮面表带:
「可是老师不懂,年纪越大,我就越发现,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和别人一样,也就是所谓的,『正常』吧!」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在念小学前,老是分不清楚左边和右边,所以我上学的时候别人靠右走,我却总是往左走。老师说反对的举左手,我却举成右手,结果同班同学说我不合群。
仔细想想,我们真的是经过很多很多的难关,在很多地方不断努力,大到人生应该选择的方向,小到喝养乐多到底要撕盖子喝还是戳洞喝,才逐渐变得「正常」。
我举起自己戴著廉价表的右手,和他并排展示在公园的路灯下。那一瞬间,我有种奇妙的安心感,好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忽然遇到了彼此认同的伙伴。那种感觉让我的胸口酸了一下,原来我在世界上,还不算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们一直在公园待到过十二点,时钟敲响新的一年,也打开了我新的人生。
「我现在调到总公司,就在东区那一带。有空可以来找我喝咖啡。」
我不知道自己是这麽急躁的人,特别是对於感情的事。我在学生时代也粗浅地谈过几次恋爱,但都因为家境和我本身个性的缘故草草告终,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所谈过的恋爱,都称不上真正的恋爱。至少他不会让我不顾自母亲遗传而来的高自尊,仅凭著一张名片和一个表带右手的习惯,就去拜访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第一次去,我自掏腰包买了我能力所及最贵的礼物,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我的声音还在颤抖,害怕任何否定或是会错意的答案。
但是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我预期。他不仅丢下了工作跑出来,一见到我就笑了,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有一种遇到同乡人、松了一口的感觉。
我们先是在咖啡馆聊天,他不是属於健谈那型的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话。他是个很擅长听话的人,不擅自表达意见,不随便下判断也不任意给建议,我在诉说自己的事的时候,他总是挂著浅浅的笑,耐心地听著我的一字一句。即使我因此而表露情绪,他也只是平静而带著宽容的表情听著。
在咖啡馆的次数多了以後,他开始邀我到他家里去。我一开始有所顾虑,不知道为何,我总不想见到他的妻子。但是对於我的顾虑,他只耸了耸肩,
「小秋她……我妻子很少在家。」他安静地说。
他住的地方也和我想得不一样,本来我想可以常常去买名表的人,家境应该相当不错,但是他的屋子却和他的人一样,乾净而朴素,位於公寓大厦的十一楼。我最喜欢的地方,是面东的阳台,从那里往下看出去,可以看到从远方车站倾巢而出的行人。
他的妻子果然如他所说,几乎都不在家。偶而我在稍微晚归时,会看到他一脸无奈地放下电话,转头对我苦笑一下,说他必须去接他的妻子,然後开著他那台银白色的小车子出门。
有次我们在走廊上碰到。他的妻子好像喝得很醉的样子,单手搭著他的肩膀,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已经完全判若两人。在钟表行挑对表的她,年轻、热情,充满著可以架驭一切未来的自信。
「小世,我跟你说喔,今天王太太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