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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表(2)

或许她本来就不是多讨厌这副对表,就和我见过许多来买对表的男女一样,一方的异议,只是为了试探对方对她的意见有多重视而已。

「要包装吗?两位该不会是新婚吧?」收下签帐单时,我抱著玩笑的语气,说了店家的客套问候,但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啊,是呀。下个月初。」

男人用他一贯的温和笑了一下,我的心跳很快就回到原来的速率。

他们直接就戴著那副对表出了店门,我一路送他们到门口,替他们开了门。我的视线落在男人戴著表的右手上,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男人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失笑似地扬起唇角:

「果然,戴在这手很怪吧?对表好像也变得不太像对表了。」

他说。我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右手臂:

「不会,一点也不怪。」我小声地说著。

他难得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被女子挽著转过了身,消失在对街的一台轿车里了。

那之後,我开始戴著表上班,当然是戴在右手上。虽然果然如我所料,引来不少客人包括老板在内的询问,但大概是知道世界上某一角还有人和我一样,而且还是个得到幸福的人,所以信心也大了点吧?

又或者是,我期待著另一个人,能够看著我戴在右手上的表,对我说:「你也把表戴右手吗?真巧,我也是呢。」

戴著表上班的三个月後,我又遇见了他。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推开门时的声音一样很轻,他的脸上,也还是挂著那种浅浅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只是比起上次来,好像多了一点沧桑的气质,或许该说是疲累吧。他的右手上,还是戴著当初在店里买的对表。

「你好,我可以为你服务吗?」

掩饰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我快步走了上去。戴在右腕上的表晃过他眼前,但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细节,只是开口问道:

「我想买女表,适合当礼物的那种,有哪一款比较合适?」

我心中闪过数种猜测:

「是送给老婆吗?」

「啊,是。」

他抬起戴表的手,按摩了一下太阳穴,好像我的这个问题让他更加疲累似的。

「那麽,我推荐这一款女表,可以搭配秋装……」

我一边解说著,一边挪动视线看他的手腕。他的手还是很美,戴著表的右手,在表带移开时隐约看得见晒痕,看来他一直把表戴在右手,没有换过。他的十指很修长,指节的痕迹异常清晰,和他的脸一样轮阔甚深,给人一种深沉的安心感。

结帐时,我看著还在搓揉著人中的男人,终於忍不住问了:

「尊夫人的对表应该还好吧?」

他有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视线终於移到我的脸,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赶快补充说:

「啊,不好意思,我就是上次替你们挑对表的业务员啦,还记得吗?」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恢复那种平和的安然,浅浅笑了一下:

「她用得很好。倒是我这支,表面已经被刮坏了。」

他抬起右手来,苦笑著瞄了一眼。我相当能理解这种状况,因为我的表也经常刮坏,毕竟和做事的手是同一支,所以经常会碰撞到,常常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一只表。

「要不要考虑换支表面小一点的表呢?或者加上防撞杆。」我建议。

「不了,戴在这手的话,不管怎麽样都会撞坏吧。」

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视线掠过了我的手臂,随即停在我的右手上。我缩了一下,用左手护住了自己的表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忽然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发现了一样。

「你是左撇子吗?」他开口问我。

「不,我是右撇子。」我很快答。

「你习惯把表戴在右手?」

我深吸了口气。「嗯,是啊,很奇怪吧?」

我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不会,一点也不怪。」

他十分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短篇右表中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缘份,是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明明是夫妻,但缘份却浅的像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但有些人,仅仅是数面之缘,却可以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彼此牵系在一起。

男人之後又来到店里,好像就在他的妻子生日後隔天,他一见到我,就说他的表坏了,还举起了右手给我看。我一看,果然表面整个碎裂了,连时针也断了。

「怎麽回事?」

「这个,和她起了一点争执,不小心敲碎了。」男人平静地说。

挑选他的表的过程中,我听他断断续续地描述著。好像是妻子生日那天他晚归,所以来不及赶上妻子期待已久的餐厅订位,所以她雷霆大怒,那支买来送她的名表也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他越说越多,可能只是把我当成男性的对象,倾诉一些男人之间的怨言之类的吧。

我解下他破碎的表,开始寻找自己心目中合适他的表,後来选了一支咖啡色的皮制宽带腕表,上面有帅气的小钢钉。他好像也不讨厌的样子,灵巧地把他戴到右手上。

这是支相当粗犷的表,我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选了一支和他与妻子选的对表风格完全相左的表。这麽一来,怎麽看都不再是对表了。

「你结婚了吗?」

像上次一样,他把表直在带在手腕上出店,临走前他这麽问我。我回答:

「不,还没有。」

「这样啊,这样也好。男人啊,还是不要太早结婚比较好。」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但我看得出来,那笑容本质上是愉快的。

他把他的名片递了一张给我,和我交换了一张过去,我看了一下,是城里的产物公司,职位是副理,算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公司地址。

「如果表又敲坏了,再来找你买吧!」他说。

我把那张名片收在我那张小办公桌的抽屉里。有好几次,被客人询问为什麽要戴右手表的时候,我似乎都有股冲动,想拨电话到男人那边去。但是一来,我和他只是业务员和客户的关系,二来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贸然打去实在太突兀了。

於是那张名片,就这样躺在我的抽屉里,直到我逐渐淡忘这件事为止。

我在钟表行工作满两年的冬天,母亲过世了。

我直到很久以後,才能醒悟到那件事情对当时的我打击有多麽大。好像我的人生里,忽然缺了很大很大的一角,其他的部份也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一下子全溃堤了。大概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一直是扶持我、做为我指标的角色,在我失去父亲之後,仍然像栋梁一般支持著我的生命,让我不致於倒在这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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