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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宵唱遍岂是歌(55)

呸呸呸!产婆恨不得用力抽自己一个耳光,什么血光!红光就是红光!再说了生孩子能不见血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黄鹂儿是在用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呼吸,她知道生孩子痛,却不知道有这样痛。并不仅仅是肚子痛,甚至连手指尖、头发丝都在痛,血液好象突然带了盐份,随着心脏的每次跳动,流到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强烈地腌渍着血肉,不仅如此,身体还异常地热,滚烫地连她自己也不敢摸。

“绿……绿舟……”

绿舟赶紧握住黄鹂儿的手:“娘娘,绿舟在这儿。”

“绿舟……我痛啊……”

绿舟急得快流出泪来:“娘娘,奴婢知道您痛。再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马上就生出来了!”

产婆也在一边打气鼓劲:“快了快了,娘娘,已经看见头发了。”

另外两位产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生孩子没见象仪妃娘娘这么吃苦的,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两指都没开到就痛成这样,下面的罪可该怎么受!

从初晨,一直痛到夜色降临。

急匆匆的脚步跑进权当产房的这处宫院,众人一看来者都跪倒在地,殷释无暇顾及他们,径直往前跑。守在产房外的内医监急忙迎上来跪倒:“皇上,仪妃娘娘吉人天相,产程平顺,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生下皇子来。”

殷释煞住脚步:“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太医监嘿嘿笑笑,“臣也说不准,产程长短因人而异,一般来说……”

话音未落,紧闭的殿门后传来黄鹂儿撕心裂肺的呼痛声,殷释眼角颤动,当胸揪住太医监想质问,可也知道这种事痛疼难免,怪不了别人,又心有不甘地放下,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侍卫吩咐道:“搬把椅子来,朕坐在这里等。”

侍卫面露难色,但在皇上身边侍候久了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性,便向偏殿里搬了一只铺着软褥的太师椅放在产房外的门廊下,又泡了一壶热茶,斟在杯子里。

里面仪妃娘娘的呼声一声紧似一声,外面皇上虽然面无表情,可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忍不住地轻颤,侍卫轻声禀道:“要不要告诉娘娘皇上在这儿,让她也宽宽心?”

“不要说。”殷释长出一口气放下茶杯站起来,踱下两级台阶,遥看满天繁星,“她如果知道了,万一呼喊起来,这薄薄一扇门,只怕挡不住朕。”

……

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她的脸孔上,用力把她向下按,冰冷的湖水从耳朵、鼻子、嘴巴往里灌,带着浓重的腥味,她没办法,大口大口地吞咽进去,来不及呼吸,水全呛进肺里。

两只手用力划动,什么也抓捞不着。偶尔被松上水面的时候,隔着塞满耳道的水,听见奇怪的粗砺的声音,扑通扑通,还有低沉的喊叫,还有桀桀的怪笑。

“求我,我就放了你!”

大掌的主人又说一遍,见她始终没有反应,这回按进水里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她两眼发黑,几乎昏倒。情急之下捧住他的手掌用力一口咬上去,他吃痛用力一记耳朵把她打得甩进水里。

从水里伸出一双鬼魅的手,拉住她的身体,往更深处沉去。有两片同样冰冷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长长一口气渡进来,她这才猛醒般抱紧怀里的人。一路磕磕碰碰,湖水里密布的尸体成了他们的挡箭牌,下一个转角处冒出水面来,清新的空气蹿进肺里,针刺一般痛。救她的是自小在宫里陪她一起长大的黄家哥哥,他跟她一样冻得几乎半死,捂住她的呼唤,他切齿耳语:“不许说话!”

原本富丽堂皇的宫室淹没在火海里,到处都是血肉被火烧焚的焦糊味道,到处都是逃窜的身影和呼救声。她瑟缩着,不敢看,不敢听,夜色阴郁,只能看见身上的白绢衣裙被染成了乌深颜色,这是什么?是什么?

只有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象黄家哥哥这么顽皮的孩子才有可能发现的一条废弃涵洞,本来不甚宽的管径更是塞了半管淤泥,两个孩子填塞进去,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刮擦着管壁,嘴里吃到不知腐烂了多久的泥土污物,硬是挤挪着拱出长长涵洞。

回望,半天高的烈火。

“母后……”她怕得不敢啜泣,“母后在哪里……”

黄家哥哥拖着她往前跑,湿衣服裹住腿,三两步后一起摔倒,十指触地刀割一样痛,这才发现爬出涵洞的时候指甲几乎都抠掉了。

“母后在哪里?”她拉着黄家哥哥的衣襟一声声追问,直到眼前发黑,彻底失去知觉。

床上的仪妃娘娘扭动着,两只手抓挠着,一边低声嘟囔一边低声唤。绿舟握住她两只手,冰冰凉。

“娘娘啊,再加把劲儿,快了,真的快了!”

黄鹂儿在绿舟的呼唤声中勉强睁了睁眼睛,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处地方,突然屏住呼吸,象是在侧耳倾听:“绿舟,你听……”

绿舟竖起耳朵,除了一屋子的呼吸声,还是呼吸声:“娘娘,什么?”

“一窗……残月梦未成,罗帷轻寒……箫笛哽……”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目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远远地,有人似乎在与她遥相呼和。

“……玉屏愁掩不堪整,年华纵目凭谁问!”这是谁的声音?曾经无数次地听到过,这么柔婉的女声,每念一个字就离她更近些,直到声息间的呼吸全吹拂在她头发上。

“我的小鹂儿,母后唱的歌好不好听?”

“好听好听!”可你是谁?黄鹂儿睁大眼睛,看不清。

“鹂儿最勇敢,不要怕疼!要象父皇那样无惧无畏,知不知道?”

黄鹂儿用力点头,肚皮突然剧烈收缩,她整个身体都跟着绷了一下,产婆按在她肚子上大声叫道:“娘娘用力,用大力,往下推,用力推!”

“鹂儿,”温暖的手抚在黄鹂儿的脸颊上,她在亲吻女儿的额头,“鹂儿,要坚强,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

黎明时分,天上满布浓云,安坐廊下守候一整夜的卫帝殷释坐姿丝毫不乱,两只眼睛牢牢盯在紧闭的门扉上,门内是仪妃娘娘时断时续的呼痛声,折腾了这么久,能听出来已经没了力气。

原本平静的院落里突然起了风,一夜间落下的几片树叶乘着气流微微盘旋,象被泠泠的纤指弹拨着,始终不肯落地。

裂帛似的闷雷从目极最辽远处响起,车轮般滚滚至耳际,一路金戈铁马刀剑齐鸣,长风吹彻,乌云如玄驷涌动,驾起一天旌斾,摇旗呐喊着,列开遥遥相对的战阵。

云朵攒成妖丽的莲花,绽放,旋即凋萎。花蕊间吞吐烈焰,俯仰阿那。

黄鹂儿听见战鼓声,这战鼓似乎在为她鼓劲,力量一点点回到了已经萎败不堪的身体里。她手伸向雷声的方向,那里是这么熟悉,这么明亮,那里似乎就是她的原乡。

不够,还不够,还要更多!

雷声听见她内心的渴望,一声一声,光阴停晷,天地间只剩鼓声,急雨般打进黄鹂儿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