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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76)

“那家人倾向有什么东西附在了陈小如的身上。朝颜姊本来是应这家之邀超度她身上附着的幽灵的。”

“结果什么也没驱走。”赵愁城接着说。

“是的。但她征得了陈家人的同意,将这叠稿件买走了。朝颜姊毕竟曾经是东瀛伊势神宫的巫女,灵力不可小视,谵妄的原因看来不是幽灵作祟。”

“你倒是很懂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和她流派不同,但多少都是‘业内人士’啊!”

崔夜雪的脸憋红了,不知是生气还是酒劲冲了上来。

赵愁城只是饮酒。

“那个叫‘陈小如’的姑娘或许很寂寞。”赵愁城忽然说。

“摊上那样的父母,竟然狠心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疯人院去……”

“不。寂寞不是那时开始的。我的意思是:她最初的谵妄现象就是寂寞引起。你应该知道的吧,很多小孩子在缺少父母陪伴的时候,会虚拟一个朋友在她的身边。陈小如的朋友就是镜之。

“镜之的形象从她怀表里母亲的照片上来。或许是她小时候对于母亲的记忆。镜之在她的幻想中永远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在她母亲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正是孩子们为了排遣寂寞而虚构伙伴的年纪,大概五六岁吧。

“成长给她带来了诸多不安。对她而言,其中一个就是母亲形象的破灭。也许她的家庭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也说过,她的父母将她送往精神疗养院,从这一点看她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很淡薄。镜之的形象从她母亲身上剥离开来。母亲是会老的,性情会变化,而虚构的陪伴——镜之——不会。镜之永远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即便小如本人的身体发生巨大变化。并且,镜之与自己的母亲不同,既然是虚构的,就远离俗世一切标准约束。所以可以和她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发展,达到灵肉结合的地步。”

崔夜雪看着突然滔滔不绝起来的天官长,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了。

“与自己的母亲……不伦之至啊。”她说。

“陈小如的心中也有这种恐慌。她希望将自己放在被迫害者的位置。加害者往往来自男性群体。从手稿中可以看出她内心对男性社会的恐慌。所有危险人物几乎全是男性,当然,同性恋者除外。甚至这一恐男症严重到她对自己的父亲也极不满意:故事里小如的父亲完全缺席。镜之是没有父亲的,或者说镜之的父亲是镜子。父亲这个角色被物品化了。

“但对母亲,陈小如还是为她留了一个位置。故事里的小如在说明自己忘记过去的记忆时,特别说自己忘记了母亲——因为她无法认同现在的母亲,只能认同虚幻的陪伴——镜之。

“‘镜’这个物品象征着虚幻与自恋。自恋也是一种自我封闭。现实中的陈小如恰恰是将自己封闭在幻想中不愿走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可是镜也给故事里的小如带来了强烈的不安,陪伴者‘镜之’在故事结尾处也消失了——她自知沉湎于幻境中不是长久之计。”

崔夜雪听他头头是道地说了这么多,陷入了沉默。

“你该不会以为这个故事是幽灵的自述吧?”看出崔夜雪的异状,赵愁城冷冷地凝视着她。

崔夜雪只觉得被扣了哗啦一盆水。

赵愁城继续倒酒。月光下银亮亮的液体一注如线,在酒盏中发出清泠泠的声音。

“我不这么想。也许她前世的记忆在轮回转世中没有被清洗干净呢。”崔夜雪有些不甘心,“时空之间的商人——朝颜,确实是存在的。相同的名字,应该不是巧合吧。”

“那朝颜和你说过她往来于时空之间的力量是怎么来的吗?真的是镜吗?”

胸有成竹的反问。

“……似乎真的没说过。”

崔夜雪面露窘色。好在此时是夜晚,她暗自庆幸。

“就是这样。”赵愁城左手一摊,向着两人眼前的酒盏,做了“请”的手势。

崔夜雪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雅兴,垂着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好失望。闹了半天,整个故事只是一个人的颠倒妄想而已。”

“也不全是,”赵愁城抬头望着空中那一轮玻璃般的明月,“手稿中说:明月也是镜。如此良夜,我们照镜子吧。”

END

京洛风流绝代人

说起洛阳城的戏楼,首屈一指的,还是要数万花楼。此楼在洛阳城少说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就在五十年前,绝代名伶花忆容于此地清歌一啭,名动京师,唱红了这位少年,也唱出了万花楼的鼎盛时代。然而风水轮流转,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万花楼已渐渐藏不住颓相。坐在台下嗑瓜子儿的,只有三成人是有心来听戏,剩下七成,都是些志得意满的轻肥子弟,以及身边一票帮闲、篾片、清客、无赖、泼皮。这七成人,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台上戏子们的脸蛋儿和屁股蛋儿。一边抽着花烟儿,一边砸吧着几句不入流的歪诗,品题各人的相貌。几出戏散了,不免招招手召一两个模样俊俏的下来,说两句风话,揩一揩油。那些戏子们毕竟都是风尘中人,听师父多少年言传身教,早就成了识相知变通的小子。良辰美景,你情我愿,只要对上了眼儿,那自然一个个抱上床。若伺候得称心,那钱途可是一片光明。好端端一座万花楼,如今竟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成了一个模样。

而今,常驻万花楼的瑞云班里倒出了个奇人。若经众人说起来,真是脂粉队里的南海观音。此人有二奇:一是声色,二是性情。

先说声色。瑞云班里资格最老的,便是那位司了五十年三弦儿的范老板。一次他多喝了两盅,便扯住酒保的袖子拉出一番话来——现在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若论这位少年的声色,且不说当世无匹,三十年以前没有能比得上的,三十年以后估计也再出不了这么一个。大概也只有五十年前花忆容能与他两下里较量一番。

“五十年前!——别看现在我一把老骨头了——咱才十岁,乳臭未干,啥也不懂——偏有那个福气!帘幕后头偷瞅过几眼花老板的场子,登时就惊为天人,啥也不顾了,一心就学这弦子。可惜也就那么几个月,人红了,堂会一场接一场,再也没见过。

“那身法,那唱腔,那模样,五十年了!从没想过咱这老眼珠子还能再见着。刘老板带着那小子到咱跟前儿,登时就傻了。再一开嗓子——错不了!真是杜丽娘还魂,花老板上身。瑞云班有希望了!万花楼啊……”

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听不清了,六十多岁的人,登时老泪纵横。

再说性情。据说这位奇人十岁便失了恃怙,亲戚薄情,走投无路,只好跟了一位素有清望的老师父学戏。临行前,披麻戴孝跪在父母坟前,说此去是生计所迫,名节已损,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无愧椿萱,说完硁硁硁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