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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77)

起初众人皆以为他是小孩心性,涉世未深,故才做出赌咒发誓这种荒唐事情。俗话说了,“常在河边走,哪得不湿鞋”,既已进了戏班子,又天生这样一副绝世姿容,倘若不趁着年轻多赶些风月场子,不出十年,便是秋后的团扇。

此话怎讲?汉代有个才女班婕妤,班超班固班昭的姑母,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她极具后妃之德,加上才华当世无匹,三千宠爱,全在一身。无奈飞燕合德入宫,秽乱宫闱,可怜了这位班才女,任自己有满腹文墨,也登时变作一腔苦水。秋风翦翦,宫漏声声,御床无分,唯能赋诗一首: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便是《团扇歌》的来历,后世便每以“团扇”喻指时过境迁,欢爱无常。女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本非女质,以阳充阴的优伶们。此理人人都知道,只有清代的陈森曾有一段精辟论述,说那些戏班旦角出身的师父,三十年内凡有四变:少年时丰姿美秀是人见人怜的兔儿;二十岁及冠便成了搔首弄姿的狐精;及三十岁,只能从徒儿身上克扣油水,人说是虎;老来时运颓了,只是条癞皮狗罢了。

要而言之,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何况少年美色本不长久,只有趁着风华正茂,咬住哪位痴情爷不松口,再加上运气好,才有希望混口宅院管家的饭吃。可是这位少年偏一个死心眼儿,一心想着列祖列宗,不懂投怀送抱。一票闲人都扼腕叹息,感慨世上红颜薄命,任这小子年轻时在台上怎样妩媚多情,到老了只能做场下的乞儿,街头的饿鬼。

谁知这小子真是个死心眼儿,为了避嫌,索性只学唱生角。无奈天生丽质,加上声音自然一股妩媚劲儿,只要他朱唇一启,秋波一荡,哪怕正襟危坐,也是淹然百媚,总比那旦角还要美艳。为免得夺了旦角风头,他的出场机会就少得可怜。主意已定,师父也无可奈何。

如此一来,这小子的名号就始终红不起。堂会自然轮不上他。寻常酒席更是没有人敢叫他。曾有一个不怕死的,请了他去。这小子也是初入此行,规矩一概不懂,以为人家是看得起他,便欣然前往。主人宾客刚刚坐定,一只咸猪手便摸到他腰上,说了两句风话。谁知他一听,登时脸色大变,杯筷一掷,不知从哪儿拔出匕首就要自杀。好在那位手脚不检点的只是个富家子边上的帮闲儿,少年此举没闯出大祸来。此后纵有几个闲人凑在一起找乐子,也不再去请他,怕扫了兴致。即使有一两个色胆大的来邀,也多半被他以有病在身为由,推辞掉了。

故南海观音的名号,一半是因为他相貌能以男充女,以假乱真,一半是说他三贞九烈,至今完璧之身,整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白衣观音。

那些闲人们都说,别看这小子现在怪硬气的,过不了三五年,哼!

这个奇人,正是我们这次故事的主角,李云怜。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十四岁的少年。

※※※

先按下少年不表,单单表这群看戏的人。

前面已经说了那三成与那七成,而在这三七之外,还有另一群人。说是一群,或许有点夸张。事实上只是一个而已。那就是住在洛阳城古井巷邢家的邢三公子。

邢三公子的本名,似乎已经没人知道了,因为没有人叫过。这也没有办法,谁让老邢家是豪门呢。场中往来的年轻风流客们,没一个门槛比他家高到可以直呼邢三公子的姓名,甚至连字号都极少有人叫过。

老邢家富贵到什么程度?直到邢三公子的祖父,他们邢家一直保持着累世三公的记录,生的儿子代代公侯,女儿中也出了不少妃嫔。到了邢三公子父亲那辈,三公是当不成了,然而世袭的封号也还是早晚落他头上,跑不了的。

虽说如此,只是苦了这位邢三公子。

既然生在如此豪门,又有何苦处?这就有意思了。

这世上的人,有那有福没趣的,有那有趣没福的,邢三公子却是天下第一有福又有趣之人。这话众人台面上不敢讲,讲出来那就是对天子的不敬。但邢三公子的行止众人都看在眼里。和他未曾深交的,只晓得他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整日价身边也跟着十几个帮闲篾片相公,呼卢喝雉,卧柳眠花,什么荒唐事儿都能干得出来。第一青楼“玉楼春”的花魁,第一赌场“聚宝盆”的老板,没有一个不是他旧时相识。只要他在此间坐下,好酒好茶尽他折腾,反正都是年底结账——老邢家的人就像三山五岳,跑不了;老邢家的家底就像百川大海,掏不干。谁都不愿意惹这位财神爷不痛快,他走到哪儿,都得尊他一声“三爷”。若碰到同去人里的不巧有家中排行第一第二的,那就连“三爷”的“三”都省了。管别人叫了“大爷”,“二爷”,怎敢再叫邢公子“三爷”?——那是要挨嘴巴子的事。

难道邢家府上人会不晓得他这样拿着大把家财挥金如土地胡混?自然是知道,可是家里不在乎。若问为何如此,这便是邢三公子的苦处。

前面说了,老邢家的世系封号等邢老太爷一死便落在邢三公子他爹头上。那是个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爹,只能靠着祖宗封荫混日子。别看邢三公子现在和他爹一个模样,他从小就被人说是弟兄几个里最聪明的一个,至今仍是。虽说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见一点规矩,回到自家府邸就一头栽进卧室躺在榻上,他可不是睡觉——枕头底下却总压着几本翻烂了的兵书,一边读一边写小注。加上他又酷爱史书,每每将史家事与兵家事对看,深得其中滋味,有指挥千军,远征万里的雄心。

怎奈他是家中第三子,祖宗封荫、天子恩泽再丰厚,也轮不到他头上。他也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六经尚且有五部半提不起兴致,诗歌词赋什么的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世袭已经无望,连科举的路也一并断绝。更有家中几个兄弟为了老父亲手里那一大把家产机关算尽,东海西海地捞宝贝讨这个爱资财美色的老父亲欢心。而邢三公子看准了父亲爱风流的性格,索性就学了他父亲的样子,一来趁他还没死多花点家财享些风流,二来在一伙无能兄弟间隐藏自己的志向,三来是用行动来吸引那个老荡子的注意,说不定老荡子一高兴,就以这个儿子为同道中人。

渐渐地,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邢三公子才二十二岁,就成了洛阳城有名的风流客。

我们的故事这时候才开始。

春肠遥断牡丹亭

说邢三公子是万花楼的主顾里特别的一位,也是有原因的。只要不刮风不下雨,邢三公子就会来万花楼听戏,坐的是角落里他专属的雅座,边上跟着两个俊俏的小书童。邢三公子是听戏的行家,不论南曲北曲,只要唱得好,便能入他的耳。听到妙处,他每每击节赞赏,若兴致好些,还会跟着唱上两句。旁若无人。听完便招招手,在书童耳朵边上叮嘱几声。书童点了一阵头,手里捧了一个大元宝奔到后台。不用明说,大家都知道这是给戏班子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