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里一朵花也没有。也许是是树太老了,混混沌沌,忘记了如何开花的方式。或许天人五衰也是这样,心中一片混沌,忘了如何倾听,如何倾诉,如何去爱己,如何去爱人。也许老了就是这样吧。我的心中忽然有些伤感了。
“正是赏花时候,镜姑姑怎么看?”她忽然问我,声音虽然沙哑,但很温和。
我被问住了。“办法虽然有,但这事是违背常理的,恐怕不够合适。”沉吟片刻,我迟疑地说道。
“镜姑姑不是一向自称只遵守内心的法则的么?”她问。
这虽然声音依然平和,但我却是一震,甚至有些痛悔了。
我尽可能平和自己的声音:“我要试试看。失陪片刻。”之后站起来走到院中。
这棵树真的上了年纪了。
这也是一棵被时光隐藏起来的树,东风造访了这个世界,从山外吹到山中,却没有看到它在这里站着。
闭目,吁气。
等到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树上已经是繁花似锦。我转过头,看见幽明法师手持念珠从里屋缓步向外走着,迈过门槛,也站在那里赏花。
她与我眼中的花,或许不同。
我久久站在树下,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繁花深处。似乎有什么在那里。是飞鸟么?
不对,是一个女孩。
她不知何时开始静悄悄地坐在了高高的树上,仿佛纯洁的花妖鬼魅,一点也没有恐惧与不安。那姿容比起周围的花枝,竟没有减色一丝一毫。相反,桃花远远不如她那样纯净无害。
距离那么远,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没有一丝人世喧嚣之气。
我尽量柔声问她:“你的家人呢?”
她正抚摸着一朵花的花瓣,听我这么问,便低下头望着树下的我。那婴儿般的眼神直接照进我心里最幽暗的地方。
“我没有家人,我住在庵里。”她说。声音就像水晶铃铛一样好听,完全不在意我是什么身份,是否会伤害她。
我的灵魂似乎被洗的很干净。因为厌世而染了血污的灵魂,干净了。
这时昨夜的梦如花瓣般在我眼前飘过。确实是她。眼前这情景不但似曾相识,并且她和我梦里那个满目悲伤的少女确是同一个人。
只有她能够带给我永恒的寂静,从轮回的梦魇中解脱……我所渴望的寂灭就这样奇迹般地坐在那里。
难以置信。
这……
我转过头看着幽明法师,而她低眉闭目,并没有看我。这时我下定了决心,向她伸出双臂去,想迎她入我怀抱。
少女惊奇地向我睁大了眼睛。
我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来。
昨夜的梦境一瞬间在我眼前展开了:少女从树上轻轻飞身而下,犹如落花飞入我的胸怀。结束暗杀生涯,开始平静生活……
忽然,我心中猛地一沉。
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在极度的痛苦之后被我杀死。否则,最后的那位少女便不会出现。
绯色桃花在我眼中瞬间变得殷红如血。
眼睛好痛。我一阵心酸,低了下头,手臂垂落回原位。算了,就让她坐在那里吧。
“你是谁?”
这次问话的换成了她。水晶铃铛一样的声音。
“我是镜之,你就叫我镜姑姑罢。”
我的答话仿佛也是已经事先拟好似的。
她坐在树上,黑眼睛凝望着我。我在地上站着,凝望着她。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沉默。
“谢谢你。”
她说着微笑了,脸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涡。
谢我什么?谢我没有带她走,引她入悲惨的命运么?我几乎要堕泪。
她拈了一把花瓣在手,纷纷扬扬地洒在空中。我那时多希望这些花能落在我身上。可是……
东风忽起,老树也袅娜地摇动着,漫天花瓣飞旋。用法术制作出来的花期,似乎是注定只能这么短暂。花瓣太多,风又太急,我渐渐看不清她的脸。
一种强烈的预感瞬间抓住了我的心:她马上就要飞逝,在我眼前……
“你的名字!”我急急地问。
“小如。是法师为我起的名字。”
风中只剩下了她的声音。
等风停下来时,只见落花满地,少女不见。
我的心中忽然一片宁静。
小如,多好的名字。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再度望向法师,她正向我笑着。
“不带她走么?”她用沧桑又慈和的声音问我。
“我已经带走过她一次了,在梦里。”我答。
法师送我至门口。
“多谢款待。”我说,但心中却并没有强烈的喜悦与悲伤,“改日还来拜访。”
法师微笑了,脸上的皱纹形成了慈爱的弧线:“镜姑姑慢走。”
她这么笑着,或许已经知道我的来日了。
我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又一种终章
夜晚。京洛。
天官长府邸。月出当心。
庭院里一树合欢叶叶低垂,羽毛般的粉色花朵被月光洗成了银白。
月下的屋顶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镜之消失了,小如接管了镜子。这就是全部的故事,我看了四十一天才清楚。二十一世纪的人的字体太奇怪,横书,每个字还少那么几划。更何况是病人在床上写的字,歪歪斜斜。我也真是,好不容易碰见朝颜姊来做生意,竟然买了这样一叠东西。”崔夜雪将手中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向身边一丢,提起酒壶,将面前的两只小酒盏满上,之后拿起一只,一饮而尽。
赵愁城沉默不语,也不去拿酒,只是凝视着院子里的月色——似乎它倾泻下来的时候,可以听见清清脆脆“哗啦——”的声音。
久之,他望着远方,冷不丁问了一句:“作者是谁?”
“朝颜姊说,就是叫‘小如’,似乎是姓陈。”崔夜雪重新为自己的酒盏倒酒,一边倾倒一边说,“据朝颜姊说,陈小如是被家人亲手送进精神疗养院的。到医院之后,严重的谵妄症状就发作了,却查不出任何病理的原因,总是说自己姓‘苏’,生日在旧历年的最后一天。而且常常在幻觉中呼唤‘镜之’这个名字。最后她就写了这些手稿,厚厚一叠,语句又总是颠倒错乱,时而像描述一个当下的进程,时而又像事后的回望……可以说有些荒唐吧。”
“是这样么……”赵愁城端起酒盏,收回目光,细细地品啜着佳酿,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茶一般。
“酒不是这样喝的。”崔夜雪皱了一下眉。
赵愁城不置可否。
“听朝颜姊说,那女孩倒真的有一只怀表,”崔夜雪说,“不过,没有她自称的那样精致名贵,不可思议,只是她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罢了。里面也没有能产生幻梦的镜子,只有她母亲年轻时的一帧照片,穿着照相馆的道具服,一件紫色的古装长袍,身上落满花瓣。”
“幻象的来源。”赵愁城低低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