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58)

我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我会好好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不要胡思乱想。”我说着,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生硬了。我……我在说谎。

她重新转头过来,仿佛在安慰我似的又向我微笑了一次,将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不要我说下去。

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了。

准备三餐的人由我们两人变成了只有我一个,打扫屋子的人也由我们两人变成了只有我一个。即便是添香熏衣这些她喜欢做的事情,我也全一手包揽了。我怕看见她劳动,增加我心中的负罪感。她要做的事情变得只是吃饭与睡觉而已。

同时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几次她似乎想和我说什么,都被我以借口躲避开了。比起她劳动,我更怕看见她的眼神。无论是温柔的,还是哀怨的,我都好怕。

我开始躲她。我刚亮就做好三餐,之后就出门,等到将近子时才回来,那时她已经睡着了。

所以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早春的那天她的出门。那天我似乎过得很轻松。直到我戴上了珐琅指甲,到后山采取几种毒药,才看见她倒在路边,洁白的衣上一身泥土,下半身又一次绽放出罂粟花来。红黑色的血块顺着她的腿流淌而下。

她已经睁不开了眼睛,双眉紧锁,身体因为疼痛而痉挛着。我看着她那倍经蹂躏的样子,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走近她,她却并未注意到我的靠近。于是我放了心,伸出手来抱住了她。伴随着如迷幻药一样的体温,小心脏在我的怀里有节奏地跳动着。血的气味也让我沉醉。我仿佛又回到了做刺客的日子。

忽然,她的睫毛颤动了,就要睁开来。我慌了神。这时我听见她在恍惚中说:

“镜之……好痛苦……”

一定很痛苦吧。

“救我……”

我……我也想救我自己。

所以,小如……

等回过神时,我知道,这一次真的无法回到过去了。

那天晚上没有梦。之后的晚上,再之后的晚上,都没有再梦过。

——镜之也做梦么?

眼前的这一个“小如”抬头问着我。她和那时的我一样,拥有能进入其他人梦境的麻烦体质。

——很久不做了。

我说。

未完神秘原稿01

“我叫镜之。你就叫我镜姑姑罢。”

我不敢看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存在太不真实。就在三天前,牙婆恭谨地引她到许多个女孩子面前。那些年纪大一点、姿色不错、懂得调笑、学过弹唱的,都穿着质地廉价而颜色鲜艳的衣服,摆出各种伶俐温柔的姿势,玩弄着乐器。室内的气氛空前紧张,音乐都是僵硬的。我虽然不曾抬头看她,但心里已经能猜到她的反应让牙婆吃了一惊。她绕过了那些怀抱胡琴琵琶的女子。乐声顿时停住,只听得她脚下未脱在门口的木屐发出清脆的叩地声。这屐声停在了我面前--昨天刚挨过痛打,血痕犹在,百病缠身,只穿着粗布衣服赤着脚,不得不躲在角落里作为漂亮女孩子陪衬的我。牙婆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抬头让我看看。”她说。声音宛转又冷淡。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她,目光就躲闪开了。她太明艳,让我无法直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她进屋的瞬间屋内的气场有所消减。她穿的是一身锦绣春袍,头上梳着宫样发髻,配着煌煌金钗并不显得俗气,反而别有一番威仪,宛若神仙中人。我低下眼睛,看见她的柳腰后别着一柄通身莹白的拂尘。她一只手正背在后面,葱指灵巧地玩弄着拂尘的白马尾,肤色与马尾的白竟无分别。我抬起的头就又低下了。我隐约觉得她要嘲弄我一番然后无情地离开,心里顿时有些苦楚。如果不是因为几年前的动乱,谁会沦落到这样狠心的牙婆手里,像牲口一样供人拣择!

“看着我的眼睛。”她又说。这回,她的声音里有了命令的意味。

我的泪水顿时漫了上来,但还是被迫再一次抬起头。一滴泪划过了脸。我敢说那个时候我的脸一定分外难看。昨天挨打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哭,在墙角罚跪,到了晚上却再也忍不住,向墙角痛哭了一夜,眼睛早已被屈辱的泪水浸泡得红肿无法睁大,泪水早就弄花了脸。我看向她的眼睛,心里一惊。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目光一旦挨过去便不想离开--仿佛一面镜子,我从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像。像是能摄人魂魄的镜子,虽然能看见自己,却忘记了我卑贱的身份,我的疼痛,我的悲伤。又像是能驱散妖魔的镜子,我感到安宁而喜悦。我觉得这一次自己不会被抛弃,或许就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偿还我过去受到的所有痛苦。

“你多大?”

“十岁!”我心中的渴望伴随这两个字喷了出来。但我毕竟三天不曾喝到一口水,干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羞愧了。

“这样呵。”她的声音依然让人听不出喜怒,向牙婆转过身去。

她没有说出我想要的话。

“她太小了。”她说。

我再次无力地低下了头。屋里的姑娘们在窃窃私语。

“要不要看看别的姑娘,这几个姑娘都比她大,模样也标致……”牙婆谄媚地絮叨个不停。

“不了。”她说。临出门,她又补充了一句让我心碎的话:

“你这儿,也就只有这种货色。”

我一直觉得那天她的到来一场梦。唯一让我确认那不是梦的,是接下来三天里牙婆变本加厉的毒打。牙婆恶声恶气地说都是因为我那句回答暴露了自己难听的声音,招致了客人的讨厌。接下来三天里有两个靓妆丽服的女孩子卖给了玉楼春,还有两个女孩子被一个破落户子弟包养下了。在我身上的变化则只有痛打。第三天我已经被打得无法坐起身来,只能躺在地上呻吟。在意识模糊之际,我又听见了熟悉的木屐叩地声。

“我要了。”一个冷漠的声音说完,我听见她向桌上洒了一把铜钱。

“姑姑怎么给这么点儿……连买个小牲口都不够……”牙婆有些不悦。

“便宜你了,我还要倒贴医药费。”她冷冷地说。

牙婆只得走到我身边,拖我起来,压低了声音向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顿时一惊,意识全清醒了,两条腿直直地站在了地上:

“算你倒霉,她半个月前刚弄死我送去的一小姑娘。”

跟着她回去的路上我心惊胆颤。出门便是水路,她拉着我上了一只乌篷船。温柔的手,我无法相信那丑陋牙婆的话,无法相信这样的手会摧折过一个女孩子的生命。在船上,我们对面坐着。我的身子无法坐直,只能勉强斜着。她只是在对面静静地端详我,目光时而在我脸上,时而在身上,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生怕被她看去我心里的疑惑。

“我叫镜之。你就叫我镜姑姑罢。”她说着,语声也温柔了许多,和刚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