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来有事吗？”我问。
镜之已经徐步到我身边来，并未穿她的巫祝打扮。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阵，彼此的目光就都缓和了下来。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传说这里住着一位出色的巫祝，今天特意来看一看。”他似乎是对镜之说，又似乎是对我说。
“我不是巫祝，但巫仪什么也略懂一些。屈大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镜之道。
屈原看了一眼门上贴的符。咦？那张符还在？对啊，我贴上后就一直没有把它揭下来。只听屈原说：“这张符么，只在灵王时代有效，而怀王都已经在多年前驾崩了。”
说完，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更忧郁了，甚至有些哀怨。这让我感到他与怀王的关系不同寻常。
“怀王的事我很遗憾。请到里屋去坐坐吧。”镜之平静地说。而我早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于是他们进了里屋坐下。
“我听说在灵王时代，有一个宫人来过这里，回去之后没有几天就忽然死去了。”屈原说。
我的心一沉。那可怜的美人已经死了么？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竟然第二天就听见了答案。
“死因很奇怪，她的气色很好，但身体痩得惊人。验尸后发现她的肠胃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是许多天都没有进食了。但旁人都说她一直说自己吃了大量美味食物。”
我想那些大概是梦吧，美味的食物都是她在梦中吃到的，并且足以消除她的饥饿感，甚至骗过了她的大脑，但还是身体机能极度衰竭，死去了。
“在她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他取出那面小镜子来，“这面镜子带着故事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
原来是这样他才知道这个故事的。
“我发现这面小镜子可以让人做出各种关于欲望的梦，能在梦中见到食物，女人，甚至死者，一切想要、想见的东西。这些都是很好的诗歌素材。我一直很好奇这镜子是从哪里来的。几番调查询问，最后追查到这里。这里扇门离当年的楚宫那么远，没想到门后竟然是同一个地方。我曾经多次想来看，但因为别的事情羁绊，未能成行。可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想如果再不来看，就来不及了。”
镜之嗓音低沉：“物件比人的寿命长。”
“是。”他答应后，低头沉默片刻，抬头凝视着镜之，“现在我终于见到了这名杰出的巫祝。这面镜子留给我如何？我愿意将这顶帽子赠给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镜之说。
我忍不住插嘴：“你……真的是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么？”
“是啊。”他笑了。即使在笑，那双眼睛还是忧郁而深沉。这时忽然他看见了我手上的五色线，道：“这个‘术’是她做的么？可以让孩子长命百岁。”
说到长命百岁的时候，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苦笑的表请。我想起他此后的悲惨命运，心里又是一沉。我说：“请等等！”
我走到屋子里，捡了镜之剪下的五色丝线，又跑回去，拉过他的手便给他系在了腕上。
真是好温柔的手，虽然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皱纹，但依然不改柔软。
镜之看见我这么做，就笑着嗔道：“不可造次。”但我还是固执地系好。镜之只好向他解释：“这孩子，很喜欢你的诗。”
他脸上的忧郁消失了，转向我问道：“你喜欢那一句？”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说着。这四句诗总会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镜之时的情景，她在那众多孩子中挑选出我的时刻。
他的神色也震惊了一下，之后眼睛里又流露出怀念与伤感的光，仿佛夕阳一般：“这个诗，我以前曾经唱给主上听。”
我觉得我似乎又做了错事。他缓缓站起来：“在此地逗留太久，我要告辞了。”
“三闾大夫要往哪里去？”镜之问。
“我到江边去走走。”他答道。之后又对我说了声“端午节平安”，不等我送便一个人出了门去。
端午节？端午节难道不是为了纪念屈原才设立的吗？等他走后我问镜之。
“不是，这是楚国的传统节日，也是消灾祈福的日子。只不过他恰好在这一天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镜之说。
我忽然想起他说的“如果再不来看，就来不及”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刚才要到江边，就是要去……”
“也有可能。”镜之说，语调很平静。
为什么不留住他！
“小如，在这个庭院里，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
镜之的眼睛很忧郁。
五色丝线也没有用吗。我伤心地想着。镜之将一只装了冰片薄荷的葫芦形香袋挂在了我脖子上：“人一旦做出选择，我们就几乎不能干涉了。或许死也是他与他的主上团聚的另一种方式。”
我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饿死的美人来：“镜之，那个饿死的姐姐，和其他的许多人，我们也都不能救他们么？”
“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能评价他们行为的，也只有他们自己。镜子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善恶，只是被他们选择了罢了。”
“但是镜之，他们死了，死人这种事情……”
“食欲本来就是为了保证人的存活而存在的。告子曰，食色性也。她将做人的天性当成障碍，本来就是对自己天性的不认同。我只好那样处理她的愿望。即便我不出手，她也会因为过度的节食而渐渐使脑髓丧失激发食欲的机能，也就是厌食症。”
我想起早上镜之说的模特因为厌食症死去的事。
“我不这么认为。”我提出了反对，“她还是渴望吃各种美味，可见她并没有弃绝食欲”
“但她的食欲已经背离了食欲存在的目的，这依然是对天性的违背。贪食无度也是一样。”
我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吞吞吐吐地反问她：
“那么镜之呢？镜之也说了，食色性也。镜之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那个’的需要？”
“哦？”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还‘那个’呢，你还真是人小鬼大啊。”
她坏坏地笑了，好像抓到我的把柄似的。我赶忙闭了嘴，躲到卧室去了。
34·罪中之罪
我是镜之。我正站在凋败的树林里，脚边有一把黑色铁锹。
在我面前躺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少女下半身浸透了鲜血，喉咙处有清晰的指印以及皮肉刺穿的触目惊心的黑窟窿。而我的十指每一个都戴着尖锐的指甲套，血已经染污了我的双手。 是……我杀了她？
这……不可能。
似乎真的是这样。我还记得少女的生命在我十指间迅速流逝的感觉：恐惧，绝望，濒死时的狂热挣扎，与突然的安静微笑。也许真的是我杀了她，就在刚才的一闪念之间。
“杀人者要偿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