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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44)

我不敢睁开眼睛,身体似乎有些发飘,右脚无力地软了一下。温柔的怀抱马上将我环绕在内,甜蜜的潮水在我口腔中涌动。我手中还拿着那只兔子灯。她便将兔子灯的提杆从我手心里轻轻抽了出来,放在了脚边的地上,之后更加热烈地抚慰我的口唇。我快要无法呼吸了,空出来的双手只能移向她的肩头。温暖的气流擦着我的脸颊而过,她口脂的檀香味渐渐在我的舌尖融化扩散,我几乎要怀疑这又是一场梦。

不知道是怎么停止的。镜之直起身子,用手绢擦了擦我的嘴唇:“这可不算罚呢,你好像很喜欢嘛。”

我的思维还没有马上恢复正常,脸一下变得好热,头快要埋到地里去了,根本不敢看镜之的眼睛。镜之拉过我的手,让我一手和她一起扶着刚才拿出来的那盏纸灯笼的灯架子,又交给我另一只手一个点燃的纸捻子,点燃了灯。我们就这样托举着那只纸灯笼。过了一会儿,仿佛有一只手托着灯笼似的,我不必用力去举着它了。又过了一会儿,镜之说了声:“放!”我便松了手。只见这纸灯笼不但没有坠地,相反,竟然悠悠飘了起来,在正月无风的夜晚里慢慢上升。

“这盏灯笼是放给长庚的。”镜之忽然说。

听了她的话,我很惊讶。原来她还记挂着长庚的事。她说:“上元灯节本来是献给燃灯古佛的节日,也是天官赐福的日子。既然这样,怀念一下已逝的故人,为他们祈祷一下,也不为过吧。”

看着灯慢慢上升,我忽然鼻子有些酸酸的,想要流下泪来,但又不觉得悲伤。镜之看见了我的样子,就问:“小如要祈愿么?”

可以祈愿吗?太突然了,我还没有想好。镜之却开口了:“愿长庚在天上平安,来世成为小如的乖女儿。”

“喂,你太乱来啦!”我着急了,“我可没有说要生孩子什么的……”

“那,愿长庚来世成为小如的恋人,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镜之并不像在开玩笑,相反,双手合十,低眉垂目,显得庄严而寂静。

我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26·归去来兮

我十二岁那年的中元节到来时,镜之已经进行了半个月的沐浴斋戒。去年与前年的中元节她都不曾郑重如此,只有今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忽然认起真来了。她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突然决定斋戒的,和我说了详情,第二天就付诸实施了。我原以为以她那不认真的性格,大概也就是敷衍了事,谁知道她不仅每天沐浴,只吃些生冷的水果蔬菜,中止了抽烟饮茶等诸多嗜好,而且闭门谢客,只与我见面,更进一步,连话也不和我说。

虽然不必再生火做饭,但我还是对她有点心疼,恨不得主动下厨房为她做些好吃的,但既然她已经将厨房的门锁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胡来。可是随着斋戒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忽然发现庭院中的气场也有了变化。本来正是夏日的山中,一天中总有几个时辰又潮湿又闷热,可是经了镜之的斋戒,整个气氛变得空前洁净清新,每天都像是刚下过雨一样,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在院子里可能还不这么觉得,一出门就立刻感受到了不同。而日子越接近七月十五日,洁净之气的范围就越扩大,到了七月十五日,几乎整个山都呈现出了舒适平衡的状态。

镜之的身体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头发在这几天开始疯长,眼睛似乎也比平时明亮了不少。虽然她不和我交谈,但我仍然能够从眼神里明白她想要我做什么,这让她看上去比以前娴静了不少,整个化身幽静淑女,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中元节这天她早早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龙凤服。我就知道她又要做道场了,于是就帮着她摆放五供,剪裁符纸。我只知道中元节是替生者死者洗清罪孽的日子,似乎还要为饿鬼布施。我看着镜之这次的道场架势,不像超度亡魂,也不像在做布施。仔细看了很久,我才看出来镜之是要赎罪。而罪人是谁呢?

她走笔在符纸上写下了什么。

我还没有看清,她却突然将我推开到道场以外。只听得霹雳一声,一道雷电击打到坛上,风烟滚滚。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看见镜之毫发无伤,而符纸已经被烧毁。“镜之!”我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跑去,而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凝视着符纸一点点变成黑色的灰烬。

“果然还是不行么。”镜之自言自语,嘴角微微笑着。这是她半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忽然做道场?”回到屋中,我这么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启齿。洁净的气氛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符纸被烧糊的焦味。

“算了,”她忽然笑了起来,“小如,来帮我解一下衣服。”

龙凤服太大,穿起很是麻烦,脱下也不容易。我先绕到她身后把腰带拿了下来,然后开始解一个又一个的结,再帮她拉起宽大的袖子。镜之虽然在大夏天穿着这么厚重的衣服,身上竟然没有出汗。

“好了,小如,做些好吃的粥吧,我们到镇上布施去。”她笑着将卸下来的龙凤服叠起收好。

粥只做了一锅,镜之用一个砂锅装好,放在食盒里,就带着我下山去。刚到山脚就碰见了行乞的人,四肢枯瘦,面目黧黑,手里端着一个破碗。镜之便开了食盒,将砂锅里的粥分了大半给了那个人。那人感激涕零,但镜之却向他摇了摇头,接着和我走向下一位乞丐。

“今天行乞的人好多。”我说。“因为是中元节嘛。”镜之笑着打开食盒,揭开砂锅盖子,又为乞丐舀了几大勺。

中元节?二者有关系吗?

对面来了一对面有菜色的母女。“恐怕要不够了吧。”我担忧地对镜之说。但镜之却笑着再次打开了砂锅盖子——竟然还是满满一锅!

“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问,可是镜之没有回答我,而是笑着一边将粥舀到那对母女的碗里,一边向她们说:“希望你们能托生个好人家。”

托生?难道说……这路上来来往往走的人,都是——鬼?

怪不得镜之说“因为是中元节”,原来真的是在为鬼做布施啊。我沿着脊背一阵凉。

“别怕。”镜之笑着说,“镜之斋戒过,恶鬼们不会靠近的,这些都是可怜的,没有东西吃的亡魂呀。”

太荒谬了……居然大白天亡魂横行,以前就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不知怎的我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究竟这个世界怎么了?不过倘若如果真是如此……

“小如。”街对面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我抬起头远远看过去——“云怜?”

他还是和死的时候是一样的美少年面容,似乎并没有挨饿,并且衣裳华美,仿佛生活不错似的。镜之向我抬抬手,示意“过去无妨”。我便穿过街道走到云怜的身边。

“我想来看看你们,没想到就真的来了。”他说,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悲伤了。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只西洋怀表。我将表讨过来看,打开表盖,发现表针还是没有走动。那我过去的那个梦……对啊,也许只是梦,云怜现在依然是漂亮的黑发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