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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17)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猛地回过神,红了脸,默默地看着她。已经一夜过了,她又换了一副耳环,这回是一对蓝莹莹的猫儿眼,真如同猫儿睨着眼睛盯着我。不知怎地,我能出声了:“我……他们都叫我丫头。”

“那,你妈妈叫你什么呢?”她想了一想,又微笑着问。

妈妈……我愣住了,开始回忆。妈妈……我想了很久,始终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一点关于妈妈的信息,难道我没有妈妈么……我垂下眼睛,忽然看见了镜之锦衣下的浑圆胸脯,觉得有些熟悉,但还是毫无线索。怎么回事呢。我焦急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忽然抚着我的手:“不要紧。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小如’。喜欢么,这个名字?”

小如。小如。我心里默默念了两遍。那时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了,虽然自己失去了关于母亲的记忆。

来,小如,来。她忽然又向我的身体伸出手臂。来。

当时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熟稔地让我满是乌青的双腿搭在她的一条手臂上,而我的背就倚在她肩上,仿佛托起一片羽毛那样轻,或许我的确太瘦弱了。她托得很小心,生怕弄痛我,但确实还是很痛的。“这是……去哪儿?”我忍着疼痛,害羞地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没有穿呀,她难道要这样抱我出门么。

她绕出这间居室,穿过长廊,到了另一件屋子。我的头靠在她肩上,看不到屋内的摆设,只嗅到这间屋子的香气变了。她将我轻轻放下。水,而且是温的。我的脚触到了水面。痛,但很快就变成了酥痒。水没过我的膝盖,我的腰。她放开了我。我看见她微笑着。来,小如,洗澡吧。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镜之家的浴桶里。那时候她的袖口沾湿了。“对不起……”

她听了,只是笑一笑,将放着洗澡用具的托盘放在我能触及的地方,又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就退出了房间。我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洗净上面的污垢,忽然想起她在船中将这样的我拥在怀里,刚才又放在那样尊贵的床上,更是害羞了。当初在牙婆那里,衣服都少有更换,洗澡更是难得了。不久一会儿镜之又回来了,拿了一只小凳来,默默坐在我身边,一只手轻轻拨动我的头发。

小如,镜姑姑给你洗头发。

她离我那么近,我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被她看了那么久,也就不似一开始那么紧张,可是心依然扑扑跳个不停。我佯装认真洗着自己的身子,心里却在想她究竟买我回来做什么:若是做女儿,并不像。若是做使唤丫头,却也没有主人细心照顾丫头的道理。“痛……”我的头皮一阵刺痛,不禁叫了出来。

那是牙婆用钗子在我后脑划出来的一道伤口,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仍然有粘液流出来,黏在头发上,发出阵阵怪味。我偷偷看镜之,她用梳子仔细分开我的头发,用镜子前后照给我看。我的心一下紧了。“不要紧。”她站起来,出去,不久又回来,手里拿了一只似装胭脂的小盒子,打开来有浓浓的草药味。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用簪头挑了一点里面膏状的,点在我的后脑,又用灵巧的指尖轻轻涂匀,便不再管它,继续打理我的头发。

我很担心她会从我的头发里找到虱子,那样她说不定就会讨厌我了。所幸没有。她灵巧的十指摩挲着我的头发,真是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舒服。“小如有一头好头发呢。”她忽然说。我苦笑了:怎么会呢,那么生涩,我自己就常常打理不通顺。

“真的很好呀,这么长,应该有三尺了。”她握了一把我的头发仔细检看,忽而又放下,双手搭在我肩上,凑近我。我的心又跳快了。她闻了一闻:“有了荷风的香气了。”

我这才意识到香气是自水中来的。

“来,小如,站起来,冲一冲。”

她舀了一大瓢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洗浴毕,她又细心将我的伤口都涂上了各种不同的药膏。等身上干燥了,我发现自己身上的怪味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透出的,混杂了多种草药气息的莲花清香。头发也已经被她根根梳顺到底。她还当真的找出了几件衣服和一双便鞋来,退了出去。这些衣服比她的严妆轻便些,但也是从内到外,无一不缺。我一想起连这些贴身衣服都是她穿过的,不禁又有些害羞。不过,虽是些旧衣服,却收藏得妥当,平整得仿佛刚上身不久的新衣一般。一件件穿好,我便出门去见她。她拉了我到镜子前,我竟然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是一个长发如瀑肌肤胜雪的姑娘。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们中最美丽的。只是一来你还小,二来被自己的衣装打扮埋没了。”她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看着镜中的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忽然我有些担忧:“姑姑,我的伤,会留疤痕么?”话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我怕自己这样问会扫了她的兴致。须知此时镜中的这个我是自她手中诞生的作品,她正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呢。“不碍的。”她说完走回卧室,端了先前那盏药出来。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是悲伤的。

方才那种我熟悉的悲戚的神情,从那时候就已经流露了出来。不知道以前的小如们看到过没有呢,那个眼神,只是稍稍碰见就让人心里一阵伤痛。

水冷了。

我从浴盆的水中站出来。

擦干了身体,换上洁净的袍子。不知镜之那里怎样了呢?

这么想着,我穿过回廊来到前院。恰看见镜之也在为捡回来的那可怜女人换衣。

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就像一年前时认不出被镜之打扮后的我一样。原本她那个样子根本看不出年纪,足足把她老了二十岁,而现在经过镜之粗暴的刷洗,那女人的皮肤褪去了污垢,竟然雪白雪白的,露出了一个二十出头女子的姿态。柳叶眉,水杏眼,之前好似飞蓬与乱麻的头发经镜之的收拾,简单地挽了上去,露出精致的小耳朵与细长的脖颈,除了小腹有些微微隆起以外,身姿的曲线也是玲珑有致,连踩在木屐里的脚都透着一股诱人气息,整个是一个尤物——已经有点妖媚了。那种雪白的肤色就好像在渴望着玷污似的,而那眉眼之间或许因为之前备受摧残,竟然有些□,令我有些不太舒服。再加上长期□着身体,镜之给她的那件衣服她穿着似乎很不舒服,总是不安分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

可怜的女人,我再一次在心里感慨着,大约山魈头领的摧残太过,才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吧。

但镜之似乎对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丝毫不感到关心似的。看着那女人的样子,她皱起了眉。那女人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发出的声音依然含混不清。

“到屋里去。”镜之说。那女人听懂了,乖乖地走进了屋子。大约很久不走路,她的步履也不稳。镜之让她坐在一个小凳上,就动手给她身上的几处擦伤涂药膏。女人还是很乖。这种药膏和我以前用的不太一样,有浓烈的草药味,连在一边站着的我都被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