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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16)

白天的山路果然容易多了,更何况镜之似乎很清楚该怎么走。若是我一个人,恐怕还是要迷路的。路上的气氛很尴尬,我想找个话题和她聊一聊。

“这里原先有好多猴子,现在都不见了。”我对镜之说。

“那不是普通的猴子,是山魈,有些难对付呢,他们的头领已经成精了。”镜之回答着我,双目仍是向前。尴尬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变。

“那它们为什么不见了呢?”我问她。

“白天的时候他们的气很微弱,只能在傍晚与夜晚活动。出来迷惑山里的路人。”镜之说着看了一眼肩头的女人。那女人睡着了,裸身脏兮兮的挂在那儿,四肢轻轻地晃悠着。就像猎回来的野兽一般。

太惨了,我想。“这女人……是和成精的山魈……在一起么?”我问。

镜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瞥一眼,道:“你知道了么?”

我脸上一阵发烧。

“这不是什么好事。”镜之说。

“我知道。”我低下头,仿佛犯了错似的。但镜之并没有怪罪我。

这种事情……我想起云怜因为银镜引发的那些梦来,顿时就有了呕吐感。

不能想。不能想。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

“说起来,姑姑要拿她怎么办呢?”我问镜之。

镜之斜视了一眼肩头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她大约是呆不长的。”

回到了幽静的山居,那女人刚被放在院落里就醒了。她就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趴在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之后便好像很惧怕似的缩在那儿一团不动了。

“小如,把浴桶拿到院子里来吧,打点热水。”镜之说。

我猜她是要让那个女人洗澡,于是就照着做了。镜之将垂下的头发重新用一根簪子挽了个髻,就将那女人放进桶里。女人一动不动,连哼也没哼一声。但似乎她并不知道羞耻,即使在露天的院子里也一点也不知道避忌,就那么大大咧咧四仰八叉地躺在浴桶里。随着镜之的动作变化,慢慢地,我发现我一开始的设想并不准确。镜之并不是让这个女人洗澡,而是在亲自动手刷洗这个女人。她用一把猪鬃毛刷子用力刷着那女人的身子,反复刷着,好像在刷洗一匹牲口似的,从脖颈后背肚子再到四蹄。怪女人的皮肤被刷下一团团的污垢。我这才注意到镜之手上的手套从来没有摘下过,这才想起镜之似乎有点洁癖,刚才去找我也是戴着这副手套。她刷得如此用力,不消一会儿,女人的皮肤就都被刷得通红。水很热,镜之刚把她的手臂丢进水中,她嗷地叫出来,我想那一定很疼。“镜之……”

“你进去吧,也洗洗澡。”她说着,却并没有回头看我。

在树洞里睡了一夜,我身上也很脏了。镜之那么爱干净,那在她眼里,我现在实在是不像样子。

我又从储藏室里找出一个浴桶,烧了点水,卸下身上的脏衣服,迈进去缓缓潜下,让水没过我的头顶。经过了那一夜现在想想有些后怕的经历,我现在感觉很安全。洗澡真是幸福的事情。我又将头从水面里探出来,将脚伸到浴桶外。这时镜之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盒香粉,走到我身边。我不好意思地缩回腿,抱住了膝盖。她笑了笑,将香粉洒入水中,立刻有兰草的香气在水面氤氲着。

“还生姑姑的气么?”她坐在浴桶边上柔声问我。我不做声。其实一夜过去,我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逃出来。现在想想,因为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我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找回过去的记忆,不就是放弃了现在的自己么。不过镜之当初的做法也太过分……

“不会再有了,”镜之用手指绕弄了一阵我湿漉漉的头发,又放了下来,郑重地说,“我已经决定。你就是今后唯一的一个小如了。你不喜欢被剥夺,我就不再对别人做这样的事,也不再放弃你去找别人当小如。”

我转过头不看她。即使你不放弃我,我也会死在你前面--你已经活了那么久。

“我会想办法,不让小如先我而去的。”她又看出了我的念头,“你看呢?”

“不,”我说,“我要走。”

镜之听到这样的回答有些吃惊。

“不过不是现在。”我想了想,说,“请教我怎么一个人过下去,学会了,我就走。”

她沉默了一阵子,道:“这样也好。”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出门。我看见镜之一转身时的神情似乎有些悲戚。

我……

虽然喜欢,但我不愿意一直呆在这个地方。一定能知道我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如果能知道观看穿衣镜里世界的方法,总会看见我十岁以前的周遭。

兰草的香气徐徐地扩散着。镜之真奢侈,有在洗澡水里放这么贵重的香粉的习惯。不过那悲伤的眼神……好熟悉。

我低头注视着镜子一样的水面映出的我的影子。确实,我见过,那眼神。

我想起来了,那眼神。就是一年以前的时候,刚被她领回来的第二天,我看见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镜之的屋子里醒来。我躺在一张高广大床上,床帐上挂着银质的香球,散发着相似的兰草香气。床的四周陈设着各式插花,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但我看不见她。我有些慌了,想做起来,但稍微用力便浑身疼痛。我想喊叫,却怕破坏了这里静谧的环境,终于没有出声。低头看自己的裸体上盖的并不是衾被,仍然是她那件绣着海棠的春袍,我知道她没有远去。闻着她的衣香,心里忽然安心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了,身上换了一件袍子,手里端着一只杯盏,顺手搁在了床头的几案上。我的心里顿时一片安宁,泪水又要流了出来。她向我摇了摇头,笑道:“别哭了,这样就哭,以后真不知道要怎样才会笑呢。来,笑一个给姑姑看。”听她这么讲,我的泪水更是控制不住。她用一条丝巾蘸去我的泪水。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了。”她说着又端起了药,“来,把这盏药喝下去。”

我摇摇头,想告诉她我动不了,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她就又将药放在桌上,轻轻揭开我身上盖着的那件春袍,凝视我身体的伤痕。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肩膀,嶙峋的锁骨,刚刚开始发育的胸脯,瘦的根根可见的肋骨,肚脐,以及,再向下的地方。这让我很害羞。她还将我的身体轻轻翻了过来,检视我的背部。当她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胛骨时我疼得不禁叫了一声。她便让我平躺下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她一手端起药盏,移到我唇边。我便张口任她缓缓注了下去,一边凝视她的认真神情,竟然忘了尝这药是什么味道。

“是姑姑不好了,应当早一天带你回来,”她说着表情有些凄楚,“这么多的伤,这么多伤……”我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被她那样认真地审视我很羞怯,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已经通红。我甚至有些羞怯于自己远不够完美的身体。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必然会变成永不消褪的伤疤。而镜之是那么美丽。虽然我只能看到她的脸、颈和手,但不禁就猜想她的身体是完美无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