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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79)

于是一点水声就显得格外惹人注意。

似乎是从屏风那边传来的。天子恍惚中觉得像是用瓢舀水的声音,似乎还有瓢与木桶碰撞之声。忽而,又传来了水花飞溅之声。这声音响了很久。之后便是淋淋的滴水声,啪嗒啪嗒。

这是……

天子那颗年轻人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猜测,但旋即就主动把自己这种过于大胆露骨的猜测否决了。心有不甘,但又不敢睁开眼睛确认。

哗哗的水声响了很久,终于静了下来。但天子的心绪却一点也没有安静。他总觉得那边还会有动作。果然,那边传来咔、咔的木屐叩地声。越来越近。之后,在天子的卧榻边上静了下来。

这一回,再也不能忍住不睁开了。天子微微张开眼睛,却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就坐在他的榻尾。

少年仿佛水草般的乌黑长发还湿着,拨在了肩前。但身体已经拭干,换了一身白纨的单衫。

少年并没有看天子的脸,而是凝视着屏风那边透来的温暖灯光,一副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样子。

惊异之余,天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房里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少年的影子就从那里如一股青烟袅袅地飘了进来,越来越真实。对于这种安全的入侵,天子的心房没有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挣扎。因为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对天子而言,都只是彼岸的灯火而已。

“我的时间不多了。”

少年的嘴唇里忽然吐出这么一句。之后便一言不发,神情颓丧,与槁木死灰无二。

虽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天子的心猛地一紧。即使面目不复相似,他还是能立刻回想起这神情——与半年前身陷沉疴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立刻从卧榻上支起身子。竹制的卧榻嘎了一声。他想大声质问少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看见少年那张写满了苦痛与抑郁的脸,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少年沉默着,两眼低垂。

一个念头闪过:比起那个漂亮得没有一点缺憾的少年,还是这张写满苦痛与抑郁的脸更加动人。

于是——

他抓起少年的手,叫了少年的名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

少年惊愕地抬起低垂的眼睛。

天子刚开始懊悔自己的造次,但还没有道歉,就猛地发现这一次少年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有说“臣有职位”这样无情的话,只是用一双陨丧了一切神采的黯淡眼睛,久久地与他热烈的目光碰触着。天子甚至担心自己的热烈会灼伤少年的黑瞳仁。

但天子很快便想到了对策。他闭了眼睛,将少年已经清减了不少的身躯拉向自己。那是少年裹在白绸里的、白得近乎透明的身体。闭上眼睛的天子甚至可以看见他身体里血管的流动。甜腻的味道充盈在室内,渐渐转为辛辣,天子的眼睛都有些被刺痛了。少年宁静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仿佛将要融化的一尊雪像。融化在怀里,变成清泠泠的一汪水。紧帖的两页经文,拼合的一双璧,刀与砧,剑与鞘,放生池里仅存的两尾金鱼。水草般乌黑的长发隐藏了青瓷枕,玉色笼上夕照。竹卧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竹林里,一阵南风吹过,千万根竹子便格格笑了。

天子这才发现自己本来是喜欢沉默的。他一直紧握着少年的手。无需多言。仿佛只要一开口,某种古老的巫术便会突然消失。随着沉默的继续,天子心中的不安与庆幸也在增长。

直到紧闭双眼全身颤抖的少年突然在恍惚中说出那个字:“崔……”

天子听见有什么脆的东西就在耳膜边上“砰”地碎了,四下飞溅。

梦境退潮。犹如突然鸣金收兵的千军万马。

天子睁开眼睛,屋梁映入眼帘。梦里甜腻的气味陡然变成现实的阴寒,屋外依旧是风雨交加。湿寒的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馆外传来打更声。数一数,已经是四更天。

屏风那边的灯,依旧暖洋洋地亮着。赵愁城伏案工作的影子印在屏风上,从来没有移过位置,仿佛是一帧画。

他自嘲地一笑。早就知道是梦,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还……天子猛地有些失措,随即满面惭色。这下坏了。倘若在宫中,只要喊人来帮个忙便好。可是眼下自己是在史馆。且不说等在玄关的太监可能已经休息了,更何况赵愁城就在屏风那边,让他知道总归……

罢了罢了。天子无可奈何地环视屋子,忽然发现自己的龙袍就铺在屏风下面摆的熏笼上,先是心头一热,随后更是羞愧了。他悄悄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熏笼边上,披上龙袍,迅速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松了一口气。至于被褥,只好等天亮了从宫里搬上新的,顺便向赵愁城赔罪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看赵愁城。只见他依旧衣冠端正,跪坐在案边的蒲团上,埋首于案上堆积如山的史籍档案之中,右手心里却依然搦着笔管,但已经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伏在桌案上。

在他脚边还搁着一只食盒,盖子敞着,里面的点心只动了半块,似乎是家里差人送来的夜宵吧。天子这么猜着,忽然,桌上昏黄的灯盏里,灯油似乎将要燃尽,猛地忽闪起来,天子才从揣测里回过神来。

连灯也没有熄,就这样忙到深夜么?大约是因为我占用了他的卧榻,他没处休息,只好就这么忙着吧。天子想起赵愁城向时说起的比喻:“臣是陛下的一勺灯油。”心中又是一阵伤惨。这史官的工作,看来真是太累了,更何况他一直是这样一个工作狂呢。

这么想着,天子便也顾不得方才的尴尬,取而代之,感激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便走近他身边,左手微微提着右手的衣袖,要将赵愁城手心里的那管笔抽出来。

天子想起过去他也常这么玩。每次她看书看到睡着,自己就这样偷偷抽他的笔,笔杆刚一滑动,她就会突然醒来,教训两句。想起往事,天子脸上就现出一丝惘然。没想到,物是人非的如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但是,大大出乎天子的意料。那支笔很容易就到手了,简直是分外的顺利。少年的长睫毛依旧覆在那儿,一动不动。

睡得真熟。天子讪笑两声,便想去玄关那里招呼太监来,准备回宫。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梦中少年的话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

天子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回头。

桌案上,那盏油灯几乎昏暗得要归于沉寂。窗外风雨如旧,一丝冷气都仿佛能将那点火光掐灭。

而赵愁城依旧伏在案边。右手浑然不觉地空着。

天子迟疑地握住那只右手。仿佛在梦中所做的那样。但是,这一次的触觉,他分外熟悉。

少年的身体冰凉。天子一怔,恍惚以为这是皇宫的藏冰窖。

握在手里的那只手,没有任何细微的脉搏跳动。早已经冷了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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