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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74)

只因为“崔夜雪”这个名字。

赵愁城说出这名字时所用的那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始终记得自己过去在赵愁城“她”门下问学时的光景:在晴朗无月的夏夜,山顶的大石边上,听她用那种语气说出每一颗星的名字,听她一贯冷淡得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里,忽然飘浮起怀念与憧憬的泡沫。

——而现在,星星的名字,被替换成了“崔夜雪”。

奏折从桌上忽然滑落“哗”地坠地。座椅上的天子被猛地从回忆拽回现实。迟疑片刻,他嘴角又勾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我这是在嫉妒什么呢。

一个太监佝偻着后背,踩着小碎步进来,细声细气地说:“陛下,探花郎他来了。”

天子听了眉毛一皱,仿佛在宴席上看见一只苍蝇:“让他进来。”

自从天子听说被自己破格提拔到条例司准备改革事宜的这个年轻人竟然牵头联名同年的举子们宣布与赵愁城脱离老师与门生的关系,天子就想将他好好教育一番了。

“还有,以前在太医院的刘寄奴也正巧送药来……”

天子心里不禁一奇:现在的主人赵愁城在御史台关着,那个刘寄奴,不,现在应该叫做“七月”,竟然还一如既往地送药来么?但现在并非药吃完的时候,如此非常时刻,主动前来,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他只好稍稍按下对即将到来的探花郎的怒火,低声道:

“把药拿进来。不要让别人知道。”

“是。”

太监说着便倒退着出去了。

※※※

天子依旧静静坐在书桌后,新科探花垂手站在一旁。天子的眼睛一边扫着桌上那张联名公示的副本,一边看着新科探花脸上的神色。许久,终于开口:

“这是你牵头拟的?”

“臣不敢相瞒,确实是臣所撰。”

天子便举起来念了一句:“‘君子当仁不让于师’?”随后按在桌上,“书读得不错么。”

“陛下过奖。陛下,那君如舟民如水的比喻,臣就不斗胆在陛下面前聒噪了。赵大人这次出的事情并不在小,眼下京畿地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其他州郡封国不久也将知晓。臣年少胆怯,只知为自己打算,听信了流言,这才与其他几位同年一起联名写了这份公开信。还请陛下治罪。”

天子看那年轻人嘴里如此说着,并且说完就跪倒在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面色却丝毫不动,遂微微一笑:

“你这次‘谢师状’谢得好,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这个不与佞臣同流合污的好学生,我再处罚你,我岂不是万古昏君了么?”

那年轻人依旧扑在地上,头也不抬:“臣绝无此意。”

“你起来吧。”天子又厌烦地皱起眉,“给你念一封信。”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天子打开桌上方才送进来的盛药的锦面红盒,从锦盒盖的夹缝里抽出了几页信纸,朗朗读了出来:

“‘罪臣赵愁城叩首再拜御前:臣度三日之内,或有大变降临臣身。臣本布衣,忽沐圣恩,位列三公,难以服众。彼新科探花侯某某今蒙陛下拔擢,已破格迁至地官条例司。此人意在改革,志不在小,惜乎年轻莽撞……’”

天子一边念着,一边用两眼余光观察着那年轻人的脸色。只见那年轻人的脸渐渐转白,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便停止了念信。

“这是赵卿家他三天前写的,果然都被他说中了。”天子端起茶碗,微微低头啜了一口,再搁在桌上。

那年轻人低着头一言不发,鼻尖上的汗珠却已经豆大了。

天子扬了扬手里赵愁城的书信,“说起来有趣,这人早就知道自己被人嫉妒得多了,理应会有这么一劫,却还替你说话。”

年轻人顿时如蒙大赦般地眼睛一亮,随后又转为恐惧。

“他说你现在急着要找机会推行自己的改革,急于得到出名的机会。本来,不管近来哪个高官落马,你都会想办法借此扬名。落在他赵愁城身上只是偶然。覆水难收,让我不必迁怒于你。”

天子说着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不过,依我看来,你这一手还是太嫩了吧。你看朝中那些老臣,哪个会跳出来不惜撕破脸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更何况赵卿家只是在调查中,远没到万世不能翻身的地步。他们至多就是找个年轻官员登门拜访一下,拍拍肩膀,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许下点承诺,让他们替自己张罗罢了。”

年轻的探花郎顿时有如五雷轰顶,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跪倒在地:“臣……不自量力。”

天子的笑容蓦地消失,目光猛然转为严厉,再次端起茶碗,不怒而威:

“说吧。那个拍你肩膀,让你写这篇东西的人,是谁?”

※※※

等那探花郎悻悻退去后,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此时应该还是白天,但书房的帷幕一旦落下,便犹如黄昏的光景。

天子疲惫地倚靠在太师椅的臂弯里,再一次紧紧捏住书满赵愁城字迹的信纸,目光转向低回。

“史官。”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一直站在帷幕后面的史官便捧着手板走了出来,拱手待命。

天子抬起头,望着只有皇宫才有的雕梁画栋,久久,道:“拟两道旨。”

史官提笔就要记。

“第一道:原春官长赵愁城行为不端,即日解除一切职务,责授检校春官宗伯充右史起居郎,付国史馆安置,与旧右史起居郎轮流撰录起居注,俸禄如旧,不得干预政事。以上。”

“这……”

天子目光一转,看见史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见那史官犹犹豫豫地说:“保留他宗伯的官秩,却做右史的职务,虽说于例不是不可以,但毕竟起居郎的工作应属的级别,与大宗伯之间隔了太多。这样妥当么?”

天子听了,眼神转向黯然,垂在椅圈外的手一松,手中的几页书信就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做右史,是他自己的要求。但保留他的俸禄,是我的决定。”

史官的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情。

“自从他来到朝中,为我做了那么多,自己却闹得几乎身败名裂。是我太自私了。如今,若是剥夺了宗伯的官,按照规定,必定要拆他的宅子——”

想起专门为赵愁城营建的那座宅子,天子的眼睛里就现出一抹悲哀,“——我不想让他无家可归。”

史官无语,低下头,继续记着笔记。天子从椅子里站起来,稍稍舒展了一下肩背:“就是这样了。今天之内,就送到御史台去。”

史官疑惑地抬起头:这才只有一道旨啊。“敢问另一道旨是?”

“哦,刚才想今天就处理陈恕己那老狐狸。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明天早朝时候我亲自对他说。”天子握紧了右拳。

※※※

黄昏的御史台,乌鸦又唱起了无调而聒噪的歌谣。在北向的小屋里,赵愁城俯伏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长发如瀑布般泻倒在枕旁,而身上遮着的,不是被子,而是清晨阿蕖送来的黑色鹤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