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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72)

在这样阴惨惨的地方受审,即便最终没能定罪,一番惊吓是免不了的。

俗话说刑不上大夫,御史台很少动用肉刑,但查抄搜检、诟谇辱骂的本事,比肉刑更加痛苦难当,更何况这里受审的,大都是几天前还在庙堂上、公署里进退酬答的体面人。

故每年秋官的统计数据里,不堪屈辱而自杀者有之,精神崩溃而屈招者有之。更有甚者,三年前,永言殿大学士、冬官大司空、蔡国公姚大人,因被检举擅自挪用国库宝重,下御史台受审,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屈招了。三年后才查出是桩冤案,经过秋官方面的重新审理,诬告者、造伪证者也已经坐法。但从牢里释放出来的姚大人的精神状况已经完全无法复原,被问及三年前的事,依旧一口咬定自己有罪,乃至于痛哭流涕,自批双颊,即使周围人告诉他已经平反的喜讯,他依然充耳不闻,举止癫狂如旧。至今讲起此事,国人无不扼腕叹息。

所以,当听到“赵愁城就地停职,于御史台受审”的消息时,全赵府的人都震惊了。赵府的主母崔夜雪无故被休,已是奇哉怪事,现在赵大人又突然遭此飞来横祸,赵府里丫鬟小厮马夫老妈子们群龙无首的混沌状态,可想而知。

所幸赵府里有陈管家在。他年纪较长,任过前天官长萧大人的管家,经验丰富。见到这个情景,立刻召集府中人,研究如何应对。了解到御史台的探视规则,陈管家便点了比较机灵的阿蕖去承担这个重任。

他的理由有三:首先,阿蕖是个小孩,不惹眼,免去了别生枝节之虞。其次,阿蕖在众小厮中比较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如果赵大人有什么状况,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而第三条,陈管家没有当众人的面说,只在心里清楚——赵府男男女女这些家人们,别的人不好说,但这个小子绝对可靠,一心一意只在他的爷身上。在这个赵府上下群龙无首,人人自危的当口,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但愿他不出什么岔。陈管家想着,额头上的皱纹比平时更深。

就这样,带着陈管家无声的信赖,与赵府上下那么多人的关注,阿蕖带着丫鬟们交给他的食盒与衣箱,出发了。

※※※

御史台的审讯虽然可怖,好在本朝政治清明,沦落到此间受审的人寥寥无几。这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大清早的御史台,冷冷清清的,只能听见头顶乌鸦凄哑的叫声。阿蕖提着食盒衣箱到偏门去登记,随后接受了两遍极为细致的搜身,严密到阿蕖只觉得那些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也给开膛翻个遍。

搜完身,就开始翻检阿蕖带来的东西。唯一的危险物品——筷子——被拿了出来。说御史台已经提供了餐具。不过,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伙人虽然看上去毫无一点人情,但还算有点职业道德,除了筷子,食物与换洗衣物等等一样没少,只是面目全非罢了。

阿蕖小心翼翼地跟在领路的小吏后面,沿着昏暗阴湿的走廊缓步行进。走廊里没有灯,全靠楼梯口的那一点自然光照亮。两边皆是紧闭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精瘦的小吏大声地打着哈欠,屁股上挂的那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在走廊里回荡。

走到一间北向的房间前,见领路的小吏停下了脚步,阿蕖也跟着停住了。那小吏抖了抖那串大钥匙。铜钥匙不自然地在门锁里喀拉喀拉扭了一阵,卸了锁,又拆了紧绕了三圈的链条,门终于吱嘎开了。光从屋里映出来。或许是走廊上太暗了,阿蕖只觉得白洋洋的一片,有些刺眼,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喏,就是这儿了。半个时辰,到时间就得走。记住了!”

阿蕖这才将眼睛睁开。雪墙三面,当门是一扇大窗采光,窗外一无所有,依旧是一堵雪墙。此外屋里便是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桌上皆铺了白麻布。虽极简陋,收拾得却干净。桌上有一灯台,灯油已经干了。

但这些对阿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唯一的爷赵愁城就完好无缺地坐在床沿,穿着平时喜欢的白色云锦袍子,只是一夜未换,有点皱了。即使是身在这样的落魄失意之中,爷静静地坐在那儿,依旧是夜光难掩,明月自华。

对自己的到来,爷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哟,你来了。”随后指了指唯一的那张凳子,让阿蕖坐。

阿蕖只觉得鼻子一酸。他看得出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爷是真的疲惫了。在这间几乎纯白的屋子里,爷也变得有些苍白憔悴。他首先想到了食盒里的点心。一定要看爷在自己面前亲口把它们都吃下去,他才安心。但他刚要打开食盒,手却被赵愁城按住了。

“我吃过了。”赵愁城说,“这里的伙食还不坏。下次还是带点酒来吧。”

阿蕖强忍住泪,哽咽着说:“爷,您受苦了。”

赵愁城却似笑非笑地看着窗外那堵白墙:“也不怎么苦。”沉吟一下,又问,“崔夜雪她……还好罢?”

阿蕖被这问题愣了一下,之后悄声问:“难道爷真的是怕牵连夫人,才把夫人迁出赵府的?”

“也不全是。”赵愁城也低了声,但在阿蕖看来,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阿蕖想起应该回爷的话,便说:“听说昨天一早便离开太庙了。”

“是么。”赵愁城说了这话,就陷入了静默,眼睛依旧凝视着外面的雪墙。

沉默让阿蕖很不舒服,仿佛这半个时辰的工夫会白白浪费了去。他决意多陪爷说说话,便找了个话题闲聊道:“爷这间屋子怎么是背阴的。青衿姐说现在秋凉了,爷到了夜里怕会着凉,就让阿蕖带了件鹤氅来……”

阿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突然引发了赵愁城的注意。他的目光凝聚处忽地从窗外移到阿蕖的眼睛,重复道:“鹤氅?”

之后又低语般说:“是崔夜雪做的那件罢。”

“是的。”阿蕖一打开衣箱,就皱起眉来,里面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了。他拿起那件黑色的精致鹤氅,小心地捋了捋平整,才放心交到赵愁城的手里。赵愁城仔细地端详了一阵上面藤蔓般纠缠交错的银色花纹,又闭上眼睛,用手背滑过那锦缎,仿佛在感受锦缎的质料一般,最后才徐徐说:“青衿还真是有心。”

“还有七月姐也说爷身子虚,今天寅时起就为爷熬了一瓦罐药,在食盒里,说要趁热喝。”

“我知道。”赵愁城点了点头,一双手却仍然在那件鹤氅上流连着。阿蕖心里清楚了七八分,便不再说别的事,转而说起自己心里的一件疑惑来:

“爷,太庙那边都说夫人是收到了扬州的来信,下扬州投奔亲戚去了。阿蕖觉得这里有蹊跷。”

“哦?”赵愁城垂下了眼帘,一手摩挲着那件鹤氅,示意阿蕖说下去。

“夫人她才离开咱们府一天,就被扬州来的信叫走,这也太怪了吧。扬州来信,就算八百里加急,也总要几天工夫。如果是找夫人的,怎么说那封信也应该是先到咱们府,再转给夫人才对。怎么会预先就知道夫人会在太庙,寄到那里去呢?这件事一定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