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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45)

细软的龙须席上粘腻腻的。他披衣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只能颓然落在边上一张椅子里。

“来人!”他喊。一个宫女进来了。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他记得她常操着一口山西方言,先帝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宫中了。

“换一张席子。再就是洗澡水。”

宫女答应着就要退出去。但天子还是有些不甘心:

“慢着,我问你。”

四十岁的女人垂下眼睛。

“你小时候过生日,都是怎样的?”

出乎他的意料,那女人说得很爽快:“一碗面条,两个鸡蛋。”

“就这么点?”年轻的天子惊异了。

“实不相瞒,先帝六十大寿之前也这么问过。当时也是这么答的他老人家。虽然穷,吃起来很有滋味。一年里除了盼过年,就是盼那天吧。”

中年女人的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天子心中仿佛有什么被碰了一下,既感激这宫人的坦诚,又悲悯她在宫中的遭遇。连名字都常常被忘记,更不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数尺宫墙,锁住的看上去是荣华富贵,其实是一碗面也不可得的世界。

他自己也是这样。

“我知道了。你在这宫中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明天就放你出宫吧。”

但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意。女人顿时拜倒在地:“请陛下收回成命。妾身的两亲已经亡故,兄弟姊妹也已经失散,无家可归。还请陛下……”

天子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好。”又作了一句补充:“让他们按你说的办法做碗面来。”

他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既然是天子开口,不多时,面就来了。龙须面线,洁白如雪,浸在清汤里,溏心荷包蛋两个与葱花数点是仅有的装饰。天子屏退了所有人,依旧踞坐在床上,将那面碗捧在手里。这终于是天子一个人的夜晚。幽深的皇宫,滞重的泥金香炉,重帘不卷,灯烛明灭。天子手中的黑色雕漆碗里,一碗极为普通的龙须面线散发着仅有的麦香。

天子举箸,小心翼翼地将面线挑起来——依旧那么平凡。这样的东西,竟然是那个宫女几十年来认为的、最幸福的东西么?

他试了几次,始终无法下咽。不是因为做的不好,而是因为超出了他的鉴赏能力。能做的唯有放下筷子。

又苦又咸的眼泪滑到碗里。天子将碗向床头一放,伏在枕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咽着。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面也冷了。

“史官。”

戴着高帽子的史官小步趋入寝宫,俯伏在地。

“拟两道旨。一是春官长柳震为国家一生鞠躬尽瘁,年事已高,封应国公,即刻回家养老吧。让赵愁城暂时代理春官职务。”

史官一边笔录,一边口称唯唯。

“二是让扬州侯即刻给我把那个吃喝玩乐的天官长送回来!天官长沉迷女色,荒废公务,就地免职,改任春官长。如果扬州侯三天之内不交人,一并治罪。八百里加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天子长吁了一口气。史官听得呆了:赵愁城的假期不是天子特准的么?怎么又要治罪了?“这条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史官小心谨慎地发问。

“不。就这么说。对了,换的席子怎么还没来?”

※※※

按下那快被闷出抑郁症的天子不表,但说扬州侯府上赵愁城的处境。滞留州侯府上已经三天,过得生活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此同时,沈未济仿佛也在这里住下了似的,时不时都能听见他的咯血声。但赵愁城不给沈未济任何搭讪的机会,昼夜与崔夜雪黏在一块儿,享受州侯府各种吃喝玩乐服务,连三餐都要他们送到床边。

崔夜雪起先觉得被人伺候得挺滋润的,但过了一阵也渐渐觉得不对头。终于她在这一个早上刚睡醒时用胳臂肘碰了碰还在闭目养神的小赵:

“喂,你说,那伙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啊,每天鸡鸭鱼肉绫罗绸缎地供着咱们。该不会又下了什么毒吧?”

“软禁。”

赵愁城说着,一双凤目睁也不睁。

崔夜雪急了:“软禁?为什么?软禁咱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咱们能想办法出去吗?”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赵愁城还是闭着眼睛。

“那他们凭什么软禁咱们?你可是朝廷命官啊,而且你的假期不是快到期了吗?天子老爷那边怎么交代?”

“天知道。”

赵愁城三个字就把她一连串的问话都回答了。长睫毛还是覆在那儿一动不动。

崔夜雪发现眼前这人对自己爱理不理,就略略感到有些无趣。忽然她决定和他开个小玩笑,就伸出手接近他的鼻子,想要捏它一捏。

以下是崔夜雪脑补画面:赵愁城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嘴巴都闭着,脸似寒冰,但不一会儿就透不过气来,涨得脸面通红,忍无可忍,终于张开嘴喘着气,发出像撒娇一样的声音:“你太过分了!”

太有趣了。这么想着,邪恶的崔夜雪就伸出了手——

“你要做啥?”

冷得结霜的声音。崔夜雪猛地从妄想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赵愁城的眼睛早已睁开,死死盯着她的脸。而自己的手还距离他的脸一寸之遥。——这就被发现了?不是闭着眼睛么?

“女人的直觉啊。”赵愁城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解答道。

崔夜雪的神经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以下略去一炷香时间的夫妻拌嘴。

“算了,实话和你说吧。”赵愁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让青衿溜出高墙,奔向豫州送信了。豫州侯与我有些相识。被软禁的这件事只有让知道的人多起来,扬州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你不是已经送过信了吗?”崔夜雪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

“那是骗人的。”赵愁城说着玩弄起手腕上的红绳子,“要是当时不这么说,让他们借着护送我返京的名义,派一大队兵马离开扬州地界,终究不妥。所以我就拉一个豫州侯和他们对抗。可是扬州侯,不,沈未济他早就算计好了。”

知道小赵在骗人,小崔有点不服气,但还是问:“那个沈未济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哪知道。”赵愁城说着翻了个身趴在枕上,“如果知道,就容易多了。”

叩门声响了,接着是州侯府上丫鬟的声音:

“赵大人,有你一封信。”

赵愁城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对崔夜雪说:“他们来谈条件了。不,应该是‘他’。”

“谁?”崔夜雪问。

“你拿来看看就知道了。”

信夹在门缝里。崔夜雪披衣下床,将信封抽出,边走边将信封颠来倒去地看:“赵……愁……城……”

“没写寄信的人么,姓沈那家伙还真谨慎。拿来。”

手制的洒金纸信封,字体是很端丽的小楷,像女人的字。信纸抽出来,是几张淡红色的薛涛笺。倘若不知情,定以为是哪个知书达理的花魁寄来的情书。展开看,里面依旧是端丽的字迹,只是有些瘦弱,一望就知道是病人写的。但赵愁城并没有看字就知道这是沈未济,让崔夜雪小惊讶了一下。“没什么可惊讶的。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豫州侯那边,青衿应该还没到。这信又是州侯府的人送来的,他见不到我的面,写封信来,也不算什么吧。”赵愁城解释完,就倚在枕上读起信来。起先他是倚着的,不久就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竟然下了地,踱到灯台边上,在还亮着的那盏灯上将信烧了。数张红笺小字转眼变成青烟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