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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界物语(3)

一个盆子里,正烧着另外的照片,有阿美的,也有朗朗的。是玉凤。

我怒不可遏的吼:“你做什么?”整个人扑上去抢。可是,手伸进盆子里,却什么都没触摸到。

玉凤静静的看着我。一丝不慌,照片又放落,熊熊烧起来。我撕心裂肺一声喊:那火焰里模糊的脸容,本是我一生所爱。

她终于烧完所有,忽然开口对我说:“孟先生,我非人,乃是一只影貘。能造幻象。令堂三十年前在长白山深处救我

脱猎人困,如今我来服侍她安度晚年。她有重疾,只能活半年,半年后我就走了。至于你,还有大好前途,应当振作起

来。”我惊讶又迷惑:“影貘?造幻象?”指着那盆子,我简直不知如何继续,玉凤手腕一转,那盆子蓦然消失在空气中,

她淡然解释:“我以你妻儿留下的遗物为凭据复制场景,明天该是你小儿子学校开游园会,老太太要去看。”她叹口气:“希

望她记性不要太好。”摇着头她要走,我急忙跳过去拦住她,死死的盯着她,无限乞求。她沉默很久,点点头:“好吧,不

过就一次。”她手指曼妙挥舞,仿佛有无数流星坠落带来的光辉里,阿美袅袅出现,她向我走来,玫瑰色睡衣,如仙子般

美丽,接着是笑嘻嘻的明明,哼着儿歌,牵着哥哥的手。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走过去,我手直直伸着,眼睛不敢眨,

看着他们走过去,走过去,终于身影模糊。

我痛哭起来。

影貘:非人一种,善造幻象,犹如真实。体形极小而力大无穷。

五、蓝田半人

我在全世界流浪,等某个人,等某样东西。

等待如果有声音,一定日夜在我耳边哭泣,因它如此无聊。

光怪陆离,红男绿女。

看得多了,都厌了。

而所期待的总未出现。

这一天我在西安。看秦皇墓。浩荡兵马俑后,骄雄沉沉安睡,千年历尽,无人得窥天颜。 那张脸,我好似都已经忘

得干净了。无论如何,多半不算英俊,史说他病殁于道嘛。

入神,就不慎撞了旁人。那老太太匆匆的,矮小身躯与我擦肩而过。我偏巧一张手不知想做些什么,将她推出老

远。手里捧的一个黑色瓦罐,当啷落地,脆生生的,碎了。

急忙扶起来,无甚伤损,不期然她却号啕大哭。

我在世间那么久,看过无数人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有一双能看进石头里的眼睛,谁也骗不到我。

她伤心到几乎蹶地。决不是因这一跌的皮肉之苦。

我很多时不曾说过话,或者已然失去语言能力也未可知。沉默张皇中,老太太缓缓直了身,止了声,收拾起那瓦

罐碎片。没看我一眼,蹒蹒跚跚走了。

连道歉也不及道一声,我很不安,于是远远跟着。见她一路心事重重。走许久,进了栋金碧辉煌的楼,等了不过片

刻,就踉跄出来了。仰头看天,有泪披面。

在心里反复练习过,到上前去,我还是只结结巴巴说得一句:“怎么了?”是桩寻常世事,虽然惨痛不因寻常减:夫

妇年高,只得一子,不料两个月前忽然一病在床。沉疴如虎,将家里积蓄吃得极干净。老头儿想了再三,祖上终究没

有后人重,于是将故老相传,严令不得转货的一个五代瓷罐自地下取出来,交给老伴去卖。买家得人介绍,愿出三十

万,给爱儿换心养命的。

不料梦碎在我无意一伸手里。

人类那么喜欢迁怒,该怪罪的正主儿面前,老太太却未出一句恶言,只失魂落魄走去,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叨:“命

啊,命啊,都是命啊。”什么是命。

谁晓得。

我也不晓得。

却是个好借口。我也要踌躇人间,历千万寒暑。不是命,那为什么。

没人帮我,好在我可以帮人。

赶上去,拉住她,适才不慎撞她跌地时,我已经瞥见她胸口悬一块翠玉。浑浑浊浊,不成颜色,好在不是玻璃。我

劈手便抢了,握到掌心里,自我冰冷血液中有一丝暖暖流转而出,围住翠玉,抽丝般绕,绕,绕。一层一层的吞吐。管

不得身后老太太一壁给我拉着急跑,一壁又慌又怒,拼了命地呼叫。

一直跑到了本城最大的珠宝店,闯进去,我排开众人,拣了块细红绸子重重叠叠铺了,手心盖上去,无声无息,那

块玉落在柜台上,仪态使人泣,绝美不可方物,柔如三千尺春水,却转瞬间可盲四周人眼。一时哗然,一时默然。后台

的师傅听到动静,悠悠出来只一看,立刻腿都软了,连滚带爬过来双手环住,一叠声喊:“要多少钱,要多少钱,多少我

都给,都给。”

悄悄出门来,看天色近晚了。今晚去哪里呢?

我手心里淡淡热。那里有些灰浅浅堆聚着,吹口气,散了。

将劣玉中杂质全去,换种更容,成希世奇珍,不过丁点大事,麻烦的在后头。

遥遥看万家灯火,一路走,又见兵马俑。

我对自己苦笑。

这中间不世出的君王,尸身侧有一枚九子白玉连珠缵寒水夺心碧。我彼时年少,在咸阳道上游荡,见他病得凄切,

竟忍不住经手施法,使此玉几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毕竟迟了。我没抢及,那玉跟他下了地宫。

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美玉,总会在若干时代后恢复顽石的本相,并非永恒。而蓝田族禁令言明,枉添奇珍,扰乱衡

常,不等复本态,不得返家园。我每多出手一次,就要在世间多游荡无数年。

等完了这个,等那个。

一直等着。

蓝田半人:非人一种,精于玉石炼化。寿长,血冷。

六、汞耳

在书店而有艳遇,是人生最值得纪念的事情之一。

起始平凡——不过是看到隔壁那女郎手里拈一本一样的书。不,不是兰德诗集,不是莎士比亚,或者管锥编那么

伟大的,身为商业社会中地位稳固而决不特别的一员,我们都在争着浏览“执行力”,以增加自己与老板的话题。

看得痴,有点放肆。我在那嫩滑手背轻轻一抚。她受惊小脸从书页后闪出来,嗔怪眼神无辜无邪恰似一泓浅水,

喜怒都见到底。我向她微微笑:“去喝杯咖啡?”到这里,我有三种命运可以预见,一记耳光,决绝背影,或理想化一

点,是一个愉快的,与美人相对的下午。

而我得到的,当然是第三种。

因我态度温和,语气诚恳,也因我气质纯良,神气洁净,还因我衣着华贵,相貌英俊。

倘若问那个更重要,我猜大抵是最后一样吧。人人都说眼见而实,阿玛尼的商标的确是比较容易看到的。

那天天气很好,风很柔和,我选的咖啡厅很正点,咪咪我的女郎很爱笑。当我们相携走入夜色里,一种世人唤做依

恋的情绪,不知觉已铺天盖地。

于是一直约会下去。

物质社会,物质男女,讨好她的桥段配套出品,无须新鲜:云焚似的火鹤花,天天送一打到门,无休止的电话,接

来送往,设计惊喜旅行,一次飞到埃及,一次飞到夏威夷。坚持三个月。她须臾不愿再放开我。

然而颜色渐憔悴,似有些心事解不开。

一日相聚后,我离开便发现忘记拿手表,回身要按门铃时,听她在里面细细声哭,悲凉摧心肝。一时大惊,大力拍

门,不见她应,立刻飞身撞上,将门硬生生冲开,结果五体投地之余,抬眼看到她一脸诧异立在面前,楞了半天,纳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