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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人(9)

传功无济于事。废太子在暗暗灯火下望着他苍白的脸,不安在眼皮下骨碌的眼球,数年来叹的气不如今夜一夜多。他掀开被褥,一同躺入,皇帝感知到他的温度,马上哆嗦着向他靠来,他手将人揽在怀中,这人才终于安分下来,沉沉入眠。

方才更衣时他无可避免地看见了皇帝的身体。这人金身玉体,本应被山珍海味供养成最娇贵的模样,然而他所见却非如此。这人应当是长大了的,然而那具躯体清瘦无比,皮肉裹着骨头,还不如数年前他们共浴时被他取笑像个姑娘家的样子来得健康。

废太子一挥手,微风聚起,灭去摇曳的灯火。他将皇帝搂在怀中,手不自觉地摸到了那左臂。

隔着一层衣料他也能摸到那斑驳的皮肤。皇帝身上同样有伤,然而仅左臂上的最为密集,疤痕杂乱,甚至有两两重叠,新旧不一。纵使想解释那是遭人袭击导致也不可能。

他目光沉下,嘴唇不悦紧抿。

待二弟醒来,他定要好好问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五章

皇帝唯恐自己不能在火中速死被卫兵救出,因此将点火机关布置得极多。御书房大火烧了一夜,还未扑灭时,策反的宁王率兵攻入皇城。

一夜之间局势已定。

宁王掌控了皇宫,大怒命人加紧灭火,此时火势将将灭去。

晨时废太子上了街听闻百姓议论,若无其事买好药与干粮,回到歇脚地。

此处不能久留,四弟搜不出皇帝尸体,定然会觉得皇帝是出逃了,恐怕马上便要派人封城追查。

可怜二弟烧还未退便要随他赶路。

废太子离开一会,皇帝已醒来了,坐在床边垂着头。他依旧发着热,面颊通红,长发凌乱,看起来憔悴不堪,眼神空洞。废太子解释道服药后我们要暂且离开,我已吩咐在京中的眼线为我备好马车,皇帝也不言不语,只是乖乖点头。

他去煎药时皇帝却不安分坐着,脚步虚浮地站起来,摸索着来找他,因目盲还险些绊上一跤。废太子劝他休息他也不回话,毕竟喉咙烧坏了,难以正常说话。废太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引他一块儿走,在厨房煎药时,皇帝还要亦步亦趋拽着衣角。

废太子啼笑皆非。

这五年来他也关注天子动向,闻那人振朝纲,治天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本应是他的位置,他苦学十数年,学天下之道学兴民之法,就为了坐上那皇位。二弟取代了他,若说心中没有怅然,那未免过于虚伪。

但望着那过往懒散随性的皇弟锋芒毕露,才华尽现,他也不无感慨。

助他出逃的心腹义愤填膺,劝他养精蓄锐,日后东山再起将那皇位夺回,而他拒绝了。这天下仅需要一个皇帝,只要能好生对待臣民,那这人是他,还是他的二弟,又有何分别?

只不过他与二弟立场相悖,纵使二弟对他有情,身份也会使他们相杀。既然注定水火不容,不如终生不再相见。

二弟坐上了皇位,往后天下是他的,天下万千奇珍也是他的,要什么东西要什么人都应有尽有,见惯了,迟早会将自己这皇兄忘却。

往后再听闻皇帝削弱外戚,在朝中肆意妄为,他也仅是一笑而过。

二弟已然强大,雷霆手段,不再为他人所制,他不无欣慰。

然而昨夜见他一心寻死,为自己所救后又哭求自己带他离开,如今再见这人像孩子一般粘着自己。废太子心如明镜,自然能明了他心中所想。

他一手端药,一手牵皇帝回房,之后亲手给皇帝喂药。药味苦而难闻,但皇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并未有半点抗拒,只是手上紧紧拉着他衣角,仿佛这样就能忍天下所有辛涩。

他不抗议,废太子反倒是看不下去,喝完药后往他口中塞了粒糖,又喂他吃了早膳。

马车来到院门口,废太子迅速收拾好行李,往他面上覆了一人皮面具,稍作修饰,好躲过城门口的盘查。

他们出逃顺利,一路并未被任何人发觉。药效所致,在马车上皇帝又断断续续发起昏来,将头枕在废太子腿上入睡。马车颠簸,他却睡得沉,只是眉头紧皱难松。

到邻城后他们更换马车,连着赶路两日,未曾停下。皇帝始终昏昏沉沉,烧退了,但精神极差,半个字都难出口。

废太子有满腹疑问,但怜惜他这模样只能按下不提,待二弟好转后再问不迟。

回到自己所居山谷时正是午时,皇帝仍在沉睡,废太子抱他下马车,让他暂且躺着歇息,自己则去洗浴净身。

着衣时他听侍女惊慌来报,主上带回之人已醒,似是发了癫。废太子急急赶回,皇帝模样惊悸,两手四处摸索,口中用粗哑声音喊着难辨的“皇兄”。

废太子捉住他手,他立刻如藤蔓一般缠上,目中已溢出泪来,含糊地说着什么。废太子拥他在怀,凝神听,才勉强听出,他正问着:“我的剑呢?”

剑?

废太子怎知他什么剑,滥竽充数,命侍女呈上自己如今的佩剑。皇帝连忙抓到手中,如惜命一般抱着,发抖许久,忽将剑拔出鞘来,左手向剑锋而去。

“皇兄,皇兄……”他艰难地叫着。手臂还未在剑上划出血口,废太子已一惊,心头顿时火起,怒将那剑夺走,锵啷一声扔在地上,狠狠抓住他的左臂。

废太子声音已沉:“左臂上的伤都是你自己划的?”

皇帝目光空茫,嘴唇发白,只低声问:“我的剑……”

废太子道:“莫要再提什么剑,我丢了!”

皇帝浑身一震,神色哀怆,呼吸急促。废太子还欲再逼问,他已又落了泪,将头颅埋在废太子肩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废太子隐隐觉察到不对,二弟这模样怎像是丢了魂?

怒火未消,心疼又起。他强逼自己冷静,手抚怀中人的后脑,一下一下抚摸,轻声道:“要什么剑,皇兄在这儿还不够吗?”

第十六章

皇帝的眼泪仍掉个不停,染湿肩头衣料。他从未发现自己二弟是这般爱哭的一个人,耐着心安抚好一会儿,才又捧起皇帝的脸。那削瘦面庞上布满泪迹,凄凄惨惨,怎有半点天下之主的气度。

废太子道:“不哭了。”

皇帝口型道:“我的剑……”

“要皇兄还是要剑?”废太子问。

皇帝似是陷入矛盾,半晌又挤出声音,困难地答:“不敢要……”

这有什么不敢的。废太子怜悯地摇了摇头,取了床边挂着的丝帕为他擦去面上的泪,道:“反正是没有剑了,只有个皇兄,看你要不要。”

皇帝马上拽住他衣物,咬着嘴唇,一副胆怯又渴望的模样。

看他这样子,也不必过多确认,便能知他多半是烧坏了脑子。废太子牵着他的手,那原本漂亮纤长的指节如今也是皮包着骨,关节处有厚厚的茧子,是握笔批奏章时磨出来的。废太子垂着眼睫,摸他茧子,又轻声诱导好几句,皇帝这才答道:“皇兄会走,剑不会……”

他每说一个字,嗓音便哑上一分。废太子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了,又靠得很近地说:“皇兄已经带你走了。”

皇帝怔怔。

“只要你听话就不会丢下你。”废太子道,“暂离是有事要办,一直呆在你身边怎么照顾你?再睡一会,等会起来喝药。”

皇帝躺回床上,废太子掖掖被角,夸奖般摸他脑袋:“乖。”

出了房门,他面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遣部下去请大夫,又派人去查探京城的消息。

皇帝熏坏了眼睛与嗓子,大夫诊断后开了药方。喉咙尚且好办,只要修养一阵子不开口好好服药便可恢复,但两眼多半是熏坏了角膜,凭他这寻常大夫的医术难以完全治好,他只能尽力而为,留了滋润明目的药膏。

而皇帝的臆病,多半只是发烧的后遗症,只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多半自己就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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