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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人(8)

他如一只偶人,蛀了虫生了锈,活动不灵便,被**控着身体转过身时也生涩僵硬。那人的手仍带着水珠,捧住他的脸逼他抬头时却灼热无比,要烫坏他了,要烧毁他了,用力过度了,完全无法自控一般,好像要把手里那骨头捏碎。他痴痴地张开了口,后知后觉再次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也看不见东西,无法亲眼确认眼前之物。

他忽地想,那这究竟是真是假呢,谁能说这不是他在火场中临死前最后的幻觉呢?

他的发全被水染透了,可怜地粘作一块,贴在额上脸上,便服也因水而紧裹在身。失了平日气派的掩护,他在这秋风之中瘦弱不堪,任谁看了都难想象他是当朝天子。

这狼狈天子仰着脸,双目了无焦距。烟将他的眼熏坏了,迟钝地发作,两行泪溢出来,承载不住地顺着面颊滑下。

想必还是梦吧。上天待他不薄,最终还是圆了他一个心愿,让皇兄入梦来见他了。

“皇兄……”他声音哑得难以言喻,每说一个字就仿佛用钝刀磨一把嗓子,粗砺得厉害。那人发觉了,似要来捂住他的嘴,防他再说话伤了自己的嗓子,他却只是拿开了,殷殷抓住这人的袖子,渴求道:“皇兄,带我走吧。”

第十三章

带我走吧,带我去你那儿,把我扔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要紧,只要你带我走。

在这堵高墙之外有无数宫人正在高呼奔走,哀哀戚戚焦急叫着:“皇上还在御书房里!”而皇帝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一手不够用了两手,凑得极近,但又胆怯般地不敢靠到他身上来。嗓子被呛坏了,说几个字就要难受地咳嗽,几欲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人道:“别说话了。”

皇帝也觉自己嗓音粗哑刺耳,怎可让皇兄听到?他惶惶闭了嘴,但两手仍颤抖地抓着那袖子不放。

那人叹了口气,揽他到池塘边,唤他低头张嘴。他脑中一片混乱,乖乖照做了,那人用两手掬了一捧池水,道:“先润润嗓子。”他埋首下去喝,喝得急切,还像只渴水动物一般伸舌舔,手中水喝净后还贪婪地想要更多,舌头舔了一下那人的手心。

是否过于失态了?但他只听得那人又叹一声,道:“别急。”再次掬水来给他喝。

高高在上、饮尽人间甘味的堂堂天子如今目盲口哑,跪在这池边喝人手中的池水,一次又一次,干涩将裂的喉咙才总算舒服些许。他仍觉不够,做着口型说还要,对方苦笑不得,又一次捧了水给他。

“虽说御花园中池水干净,但仍是不方便入口。”那人道,“我引你去院口,他们自然会发现你 ……”

方才得到的美梦怎能这样快就破碎?皇帝慌得一下什么都管不上了,翻了他手中的水,唯恐来不及一般地抓住他,用力摇头。那人仿佛拿他这模样没办法,帮他擦了擦面上的水,又理顺他湿乱的发:“你呛伤了,穿越大火时身上恐怕也有烧伤,他们才能照顾好你。”

“不,皇兄……”他拼死从喉中挤出几个字,“带我走……”

那人默然了。

五年时光,近两千个日夜,他连梦中都未曾得见皇兄。浓烟似乎不仅呛伤了他的喉咙更熏坏了他的脑子,他什么计谋与伪装都顾不上,止了没多久的泪再次掉下来。横竖他已有五年未掉过泪了,在将死之时还不能为这美梦破裂而哭一回吗?他膝行向前靠,落着泪摇着头,几乎要抱到那人身上去了。

对方这才开口:“这是皇宫,我如何能带着当朝天子潜逃出宫?”

他喃喃道:“带我走……”

“我无法照顾好你,你何苦如此?”

他只是用气声接着说:“带我走。”

对方无可奈何地抓住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拿开,语气肃然,不难想象脸也板了起来。

“二弟,你还未回答我,为何放这把火。你是当朝天子,统领天下万民,岂有抛开一切任性离开的道理?”那人质问他,“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莫非忘了?为何要如此自伤?”

皇帝怔怔抬脸,但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恍惚之间,他觉眼前灰景裂开数道细缝,渐渐碎成一片一片,剥落下掉,灰色的后头是深沉恐人的黑暗。他两眼刺痛,喉咙似被扼紧了,皇兄的责怪质问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绝望地放开了手,忽而大笑起来,笑声哑然嘶竭略有瘆人之意。他抓住自己的脖子,边笑边说:“朕已尽力……为皇兄洗脱冤屈,斗倒外戚,将天下交予四弟,今夜四弟就会率领反军攻进皇城……朕已了结一切,为何还要苟活于世?朕不过想……”

他大声咳嗽起来,后头的话未能出口,也无意再说。身体气力已耗尽,他颓然放弃,身体即将落于地面的前一刻,那人又接住了他。他眨着满是泪水的眼,自觉丢脸又丧气,无力地伏在那人怀中,不再出声。

“你啊……”那人长长叹一口气,再次将他打横抱起,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那人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他一跃而起,似是跳上了宫墙。宫人乃至守备卫兵都因御书房着火而乱了阵脚,那人又对皇宫熟悉,寻了无人道急奔,一路竟未让任何人发现。

皇帝耳旁安静了下来,仅有风声与他微不可闻的换气声,绵长平静,内蕴沉厚。皇帝倦到了极点,两眼渐渐合上,昏睡过去之前,还不忘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

他的皇兄还是心软带他走了。

心内疲累,浑身发疼。他希望永远停在这一刻,这一闭眼后永远别再醒来。

至少此刻的梦已圆满。

第十四章

先前久盼不来,如今却悄然而至。

皇帝做了梦,梦中白茫茫一片,目往四方皆是起伏白山。他后退,又向前奔去,四下找寻,然而此处除了他以外难见一物。

孤寂惶惶爬满心头,他缓缓停步,就此伫立。

这种感觉他其实早已熟悉,只有自己一人又如何,他早就习惯于抵抗。

但为何今次他会感到这样痛苦?胸口脏器仿佛被虫啃噬内里,仅留个薄脆外壳在徒劳地维持着生命所需的跳动。他大口呼吸,不死心地再次看向周围,最后他突然感受到什么一般,猛地抬了头。

原来并非空无一物,天上还有一弯月轮。一人躺在那月弯上,闲适自在,眯着眼温和笑看他。

他胸口脏器刹那之间骨肉丰盈,周身被一股无来由的力量充斥。他开始拔足向前跑去,向着视野之中能见的最高白山攀登,想要尽可能地离那月亮近一些。脚下流沙令他踉跄,行步艰难,他便手脚并用摸爬而上,到达顶端时伸直了手去够那弯月,但不够高,他便跳下来,又寻向另一座更高的峰。

月上之人始终温柔看着他,看他做无用功,看他一次次登顶又坠落,看他气喘吁吁浑身冒汗,看他用尽了精力,最后筋疲力竭摔在砂堆之上,伸不直手脚,如婴孩一般蜷缩身躯。

他耗费最后的一点气力,翻过身仰躺在砂堆上,仰望天空。他目光凝凝,神色渐渐平静。

此刻的他未被熏坏眼睛与嗓子,卑微的满足与哀伤混挟着渴望,融为一种奇妙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中声音里。他终于小声地出了声,唤了一声:“皇兄。”

这个梦他早已做过千千万万次,但这是第一次有所不同。

皇兄终于肯入他的梦。

废太子一时心软带他出了皇宫,巡暗巷出城时又听得道上骚乱,心中恍然了悟,这是叛军造反!他在京中有一处隐蔽小屋,只得带着皇帝暂且安置下来。

是夜皇帝发起高烧,昏沉梦呓,用嘶哑的嗓子翻来覆去地喊着皇兄。废太子为他更衣,烧去原先的便服以免惹上麻烦,又为他传了些许内功让他好受些,额上覆上湿巾。

他做事短暂离开时,那人还慌张地伸手要来寻他,在空中抓不得一物,老大不小的一个人竟然就此哭了起来,与生病闹脾气的孩童无异。无奈,他只能在床边坐下,握着皇帝的手。入了后半夜,皇帝开始喃喃喊冷,嗓子此时已废了一半,出口都是粗糙短音,仅能从他浑身冒的汗与瑟瑟发抖的身体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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