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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人(10)

废太子亲手喂他喝药,又唤他睁眼,为他涂抹药膏。皇帝略有不适,两肩时而缩起,但两眼一动未动,乖乖地让他上药。

“二弟这个模样,可还记得字怎么写?”废太子摸着他的脑袋问,“皇兄有事要问你。”

皇帝点头又摇头,握了笔,皱眉下笔。废太子拿着那纸仔细辨认,结果哭笑不得,结果完全不知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先前的疑问只能再次压下。

在他带皇帝从皇宫逃出后第七日,京中传回了消息。

宁王夺位后,柳翰林公布皇帝所留诏书,为废太子沉冤昭雪。而宁王也不知怎的,在那御书房中当真搜出一具尸体,向天下人宣布皇帝已因自焚而亡。

皇帝在位五年,虽说算不得有功无过,但也算是治世清明,此死也不过是为了禅位于宁王。宁王为他大办丧事,又迁废太子墓,一同葬入皇陵。

听过部下回报,废太子不由笑道:“这四弟,我与二弟皆未死,他都葬了些什么东西入皇陵。若让父皇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夜半还魂打他。”

再看皇帝神色,魂不在此处,废太子又拍拍他脸:“二弟可听明白了?”

这数日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弟静养,这人总算平静了下来,没好转多少,但至少未再恶化。他闭着双目,听得废太子询问,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开口欲言,又被废太子一指点住嘴唇,示意不准说话。

他眼睫轻颤,还是坚持地开了口,以不用嗓的气声说道:“我与皇兄同葬……”

嘴唇开合时在那指上轻磨,热气吹在指腹。废太子定定看着他,他停口,片刻后竟像是笑了,嘴角浅浅地勾起。

这么不吉利的事,有什么好笑的。

当真是个傻子。

第十七章

皇帝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又似是被魇住,神智与孩童无异,自是毫无安全感,终日只粘着兄长。虽说经过劝诱,他能放废太子暂且离开,一人安静呆着,但夜晚睡时若无废太子陪在身旁,他便为噩梦缠身,不得好眠,是以二人夜夜同寝。

废太子饶有闲心,向他说起幼时趣事。

废太子长他两岁,因他是自己头一个弟弟,对他甚是喜爱。废太子读书识字后,学会的

第一篇文章不是向母妃也不是向父皇,而是向弟弟先念的。他对着个小娃娃摇头晃脑,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听得晕头转向,还要拍手为他称好。

御花园中新栽了属国进供的奇花异树,他偷摘一朵又一朵,最后几乎摘秃了,编出一个花环。父皇趁着好春时领皇后来赏花,结果秃了整整一丛,怒而找来问罪时,他正一脸高兴地把花环往二弟头上戴。

后来有了新的弟弟妹妹,他领着的孩子变多了,二弟那性子里的懒散也便显出。废太子被簇拥在弟弟妹妹中央,二弟则远远地看着,若要唤他,他便摆手称自己不愿掺和,独自跑远。

仅有小皇子公主们散尽时,二弟才会主动来到他身边,口气淡淡地说:“皇兄除了读书还要玩小孩儿游戏,也不嫌累,不如同我一块儿躺下来歇息。”

说到此处,废太子顿了顿,弯着眼睛捏捏他的鼻子。他闭着双眼,只是眼球在薄薄眼皮下微动,还未睡着。

“你可真是。”废太子长出一口气,“自小便不坦率。”

少年时吃味他被弟弟妹妹缠着,便一个人跑开,心疼他劳累,便以不上进模样来劝他歇息。

皇帝眼球动得更厉害,声息不稳,不欲让他捏鼻子,便将脸往他胸口凑。废太子顺他意抱住他,他自喉中出了含糊的“呼呼”两声,没再有动静。

废太子正准备灭去灯火,手在空中悬停,忽地说了声:“二弟啊……”

他们曾那般亲密无间,几乎与平民兄弟无异。

究竟是如何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的?

二弟初次背叛他时,他心中不无愤怒。

天家无情,但他以一颗真心待所有弟妹,本以为自己能是例外。他想,哪怕要有与他离心之人,那也该是年纪较小的孩子,年纪小更容易听信母妃的教导,情理之中。

他从未想过会是二弟。

初次遇刺的伤尚留在胸口,擦着心脏。他命悬一线,伤痛发作时每时每刻都在想,为何会是二弟欺骗我,为何会是二弟背叛我?

究竟为何?难道兄弟真情当真敌不过权势诱惑?

伤处与胸口太近,发作时的疼痛与心痛无二差别。他强装出无事来应对父母弟妹,在无人之时却疼得夜夜蜷缩,一回忆起二弟难以置信、愧疚后悔的眼神,那疼痛便翻涌加剧。

他并非不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

只恨他们生在皇家。

二弟家族打压他势力,夺他权,杀害父皇嫁祸于他,囚禁他与母后。他与二弟做这洪流中身不由己的两个人,一个卷在浪中,另一个被缚在船上,无一快活。

他那时年龄尚轻,纵使明白一切,心中也难免有伤心迁怒。

二弟吻他的那夜,他其实并不是始终清醒的。

他只是恰好在被吻之时醒来了,半梦半醒,那轻飘飘的吻正是美梦的那一半。他昏沉而迷溺,似脱离了所有烦闷苦楚,自由而舒畅,除了这一个吻以外他的世界无第二个存在。

或是正是因为这虚幻的感觉过于美好,他醒来之时才会那样的愤怒。

他身上仍负枷锁,他的母亲身陷囹圄,他与二弟之间仍有那样多的恩怨。

向二弟提出那样的交换时他在想什么呢,惩罚般地折磨着二弟时他又在想什么?

废太子思索许久,怀中人已睡熟了。他以轻柔的动作将二弟轻轻推开,隔着这短短的距离端详那张脸。

纵然已被他带回来养了这么久,那张脸上的疲惫仍未消退。废太子抚上他面颊,他下意识向那手掌蹭去,面上又显出隐隐的温顺与依恋。废太子无声笑笑,许久后,他将手放下,将脸靠近了。

他的嘴唇在那柔软面颊上轻蹭而过,或许这期间有一瞬的停留,可以被称为亲吻。

只是怀中人毫无所觉。

灯灭去了,又是一夜平静共眠。

第十八章

一晃十数日已过,皇帝嗓子好了一半,声不似初时沙哑,也能短短地开口说一些句子了。然而那双眼睛却一直未好,人也恹恹,看起来木讷迟钝。

哪怕他坐在废太子身旁,手中捉着废太子的衣角,那样近的距离,他们之间也始终像是隔着一层薄膜。

那薄膜轻而朦胧,随着他们接触而变形扭曲,无论如何都隐秘地存在于那儿。

二弟自己是否有焦急呢?

废太子瞧瞧他平静神色,又去捏他的脸。近来他已做得越发习惯了,反正这是他二弟,二弟现在又与粘人孩子无异,被他捏时还会乖乖偏头,他也就上了瘾。

“二弟啊,”他故作轻松道,“若是就这么瞎了可怎么好?”

皇帝不答。

“往后就一直这样粘着我,寸步不离?”

皇帝微微点头。

“诶,你这心肠歹毒!就盼着这句呢?”废太子笑道,“这可不行,你总该治好双眼的,总是如此,皇兄看着也难受。”

从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沦落到这般境地,这样痴傻可怜,废太子于心不忍。

他的二弟原有过人之才,一双眼睛也沉静如荧星,曾经练骑射时,二弟总浑水摸鱼,被兄弟责怪得烦了才随手一搭箭。他姿态漫不经心,表情万般不耐,结果一箭射出,便有低空飞行的鸟哀鸣一声,中箭而落!

废太子以指去触他闭着的眼,轻轻摩挲两下,忆及往事,心中感慨万千,一瞬下定了决心。

废太子隐居在一处山谷之中,谷中有大片花田,正是盛开的时节,馨馨花香四溢。与他说过眼睛后,废太子便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皇帝坐在花田旁晒着太阳,两个时辰后,太阳落了山,侍女要引他回房,他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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