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为王夫人祝寿。王氏亦郑重地饮尽杯中酒,欣慰地朝她点了点头,目光中似有千万嘱托——尽在不言中。
裴妍头一次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钧重。她转头看向身侧与裴憬兀自交谈的张茂,目光闪烁。
若只有她一人,她深信张茂定能护她无虞。可此次西行,她要带着娘家的一众火种,撒向张家的土地——箩筐就这么大,分饼的人却多了起来。不知公婆是何态度?安定张氏可会容她?
她对前路不免忧心起来。
手背一暖,她低头,原是张茂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似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裴妍却心虚地别过头去。
入夜,房里炭火未歇,裴妍一边篦着头发,一边对着菱镜愣神。烛光将她的倩影倒印在墙上,影影绰绰,欲说还休。
忽而,手腕被虚虚握住,篦子被一个满是薄茧的大掌接过。张茂不知何时到的她身后。他将将梳洗过,身上犹带着松木的清香与皂角的味道。一缕青丝被小心地托起,他尽量控着力道,轻轻地为她篦发。
“在想什么?”他一边顺着她的发尾,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家宴时,他便觉得她有心事。
“阿茂哥,此番西行,我们拖家带口,阿翁与阿家可会不满?”裴妍凝视着镜中,眸子略带紧张地观察着身后人的一举一动。
拖家带口?张茂立时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原来裴妍是怕娘家人去多了,惹婆家不悦。
“我当什么事!”张茂手上动作不停,轻笑道,“阿妍不妨想想,若无阿耶授意,大兄与五郎何来调令?”
裴憬与薛翊都是带着官身的。此番西行,裴憬迁凉州治中,薛五郎为诸曹。虽是平调,若无张轨这位凉州刺史首肯,台城焉敢下旨?
裴妍这才放下心来。张轨是一洲之主,只要他没有意见,旁的人敢说甚?
只是,她回过身来抱住张茂,声音小小,语气却分外严肃:“河东裴氏于河西无半分根基。往后想要立足,难免与当地豪强争筹拔尖。彼时难免要借一借张家的势,你可不许嫌我们。”
“这叫什么话!”张茂闻言,托着她的小脑袋,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发顶,望着镜中的人儿道:“阿妍忘了?自打十年前我入裴家门庭的那刻起,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当年,若非郡公出手相护,安定张氏早倾覆矣!何来如今富贵?之前未能救得郡公,我与阿耶已是悔极,如今能护裴家后人周全,也算为我张家赎罪一二。”
裴妍点头,有他这话,她心里的大石才算落了下来。她知道在凉州的地界上,东至扶风西到敦煌皆有著姓,想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不是易事。但她坚信,有了张家的支持,凭着裴家的百年底蕴与行事章法,若干年后,定能在河西有一席之地!
随着春深日暖,张茂的箭伤好了许多。裴妍终于舍得放他外出。
甫一自由,张茂便携裴妍祭拜了司空张华和他的长子,与先钜鹿郡公裴頠不同——河东裴氏赫赫百年,家大业大,赵王虽杀了裴頠,却保留了他的爵位,令他的家人可以扶灵归乡。而张华父子被赵王设计除去后,却没有家人敢来与他收尸。还是他的几个门生偷偷将父子二人的尸骨敛葬。直到赵王倒台后,众人才敢前来祭拜。
裴妍见张茂无声地跪在张司空的墓前酹酒,知他在为张华感伤,叹道:“赵王已死,司空家的二郎在凉州过得很好。张大人泉下有知,当能瞑目了。”
真是如此么?诛了首恶,便能瞑目?可那些未尽的功业呢?未酬的壮志呢?如何圆满?
张茂静跪良久,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斑驳的刻痕。那上面只简单刻着“晋司空张华之墓”,既无谥号,亦无生平功绩——仿佛这黄土之下埋着的,不过是个无名之人。千百年后,谁能想到,这光秃秃的圆冢之下,葬着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却半路中殂的大才呢!
春风掠过墓前的松柏,招魂幡簌簌作响,似有亡魂低语。
既要保全自家,又要建不世之功,难啊……
眼见着上巳将至,府中上下也跟着忙碌起来——既得为主家在京城的最后一个节日做好准备,又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收拾安排。
裴妍应诺,趁着春风,带着张茂到觐真观赏景摘果,到洛堤边折柳放风筝,还去醉仙楼品了炙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