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这日,洛水之畔,依然拉满了各世家豪族的步障。只是今年,巨鹿郡公府未与河东裴氏合帐,而是设在长沙王与东海王左近,占据了风景绝佳处。裴妍因家里人口简单,并未单独设帐,而是直接蹭了娘家的。
司马乂将新婚妻子及两位王子托付于裴妍,自己则与张茂屏退诸人,闲坐吃茶。
“长安与邺城再募府兵,二王恐有登高之意,不得不防。”张茂低声提议,“成都王欲争皇储,士度何妨假以名位,待局势平稳,收回便是。”
长沙王却坚持:“若兵强便能扰乱纲常,祸头一开,日后朝无宁日矣!”
司马乂说的不无道理。张茂却不敢苟同——未及来日,何谈来日?先保住眼下,才有命谈将来!只是他知道这也是台城诸府君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考量,他言尽于此,不好再劝。
那边厢,裴妍将两位王子交给裴该,又将王妃郑氏引荐给诸人。
郑妃是京城闺秀,大家从前在筵席上都见过的,并不陌生。
席间,裴妍见她寒暄时,有意无意地避开始平公主,不禁有些奇怪——二人应该没有过节呀?
她趁空隙悄悄问始平。始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撩起自己腰下悬着的香囊,好笑道:“怕不是因为这个?”
“我今日戴的灵猫脐香,味道有点类麝,郑妃想来欲得子嗣,又年幼未及细闻,这才惹了误会!”
哦!裴妍恍然大悟,又有些好笑道:“她才多大?刚及笄吧?成婚才多久?居然急着要孩子了?”
始平瞥了她一眼,特意将她拉到边角,沉声劝她:“子嗣何其重要,也就你不上心!此番回凉州,可得好好调养,我们都盼着你的喜讯哪!”
这是实话。从前裴妍是否有喜、在张家是否站稳脚跟,与二房诸人关系不大。而今却不同——公主与驸马的孩子安危荣辱皆系于裴妍身上,她在张家的地位直接影响了裴家在凉州的前途。如何能不着急?
裴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点了点头。
帷帐忽而被人从外面撩开一角。
刚度完婚假、已做妇人装束的容秋见到一个脸盘圆润、面色可亲的婢子进来。她一下子认出,那是裴妃的贴身婢女。
裴妍当即起身随她前去——东海王府的步障就在隔壁不远,即便裴妃不着人来请,她也预备过去打个招呼的。
裴妍本以为东海王府的步障里定是热闹非凡,毕竟司马毗父子的后院里女人众多。没想到里面空落落的,就裴妃一人端坐其中。
“咦?其他人呢?”裴妍好奇地问姑姑。
“我嫌她们吵,打发她们出去游春了。”裴妃一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将烹好的热茶递给她,“你就要远行了,我们娘俩下回吃茶不知何时,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这话说得裴妍一阵伤感。洛阳城里她最放心不下的长辈便属裴妃了。即便王夫人,她更多的是敬重,而非孺慕。
“姑姑,京城水深,天家富贵不易得。不若早回东海,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她忍不住劝道。
裴妃眉头微动——裴妍说的她何尝不知?只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丈夫、儿子皆是争强好胜之人,不肯舍弃京城的权势富贵,硬要与群狼争食。我一个人如何独自逍遥?况且,我在京城,好歹还能看顾他们一二。若回了封国,收不住他们的心思不说,他们倒了,我能置身事外还是怎的?”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裴妍却听出了话里的绝望与无奈——裴妃的丈夫与儿子没给她做主的机会,他们的成败却直接连着她的性命!
裴妃的命,不,是天下女子的命,在父,在夫,在子,似乎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的裴妍算是深刻体会到身为女子的悲哀。她与裴妃一样,识得,却破不了。
“不用担心我,”裴妃见她陷入沉思,怕她难过,平声开解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姑姑答应你,真要走到那步,定会设法保全自己。”
“好!”裴妍重重地点头,杏眸沁泪,却什么也做不了。她自己也不过是这世道中万千女子的一员,即将被命运的浪潮推往新的疆场……
“差点忘了!”裴妃一抹眼角,忽而转了话题,将手边的一个黑漆匣子推了过来,“这是阿毗要我给你的。”
那匣子四角嵌着彩色的螺钿,打开来,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的水玉原石。不同于以往的五颜六色,这次的水玉皆是几近透明的原色,片片冰心,晶莹澄澈,在春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