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点头,却有些心神不宁地观察着四周。
今年的伏天格外炎热。
宫里树上的知了被清了一波又一波,依然有不少躁动自高高的卷了边的绿叶丛中漏出。宫池里的荷花耷拉着脑袋,花瓣边缘微微焦黄,像是被无形的火舌舔舐过。池水蒸腾着热气,连锦鲤都懒洋洋地沉在深处,不肯露面。
偶有微风掠过,也是热的,裹着蝉鸣和远处市井的喧嚣,从朱红的宫墙外飘漏进来,又消散在层层殿宇之间——这暑气,把那本就不多的皇权威严又蒸软了几分。
最苦的要属当值的侍卫。铁甲被晒得滚烫,贴着皮肉,仿佛烙铁一般。终于有人支撑不住,斜斜靠在身后的墙上喘气,看到裴妍等人经过,才勉力直起身子。
伏天人困马乏,又粮草未收,想来河间王不会选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起事。裴妍有些安定下来,却依然提着一口气,好似头顶有个天大的斧头,看着摇摇欲坠,却不知何时落地。
夏日炎炎,因着皇后刚出月子,显阳殿里的冰盆放得不多。未多时,受邀而来的命妇便汗流浃背。
裴妍与始平公主亦是如此。然而皇后未发话,诸人只能忍着。
直到一炷香后,羊后才姗姗来迟。
因裴妍跟在始平后面,离皇后的凤座不远。抬头时,她意外瞧见皇后安放于膝的手腕处,有点浅淡的红痕。
她面上一燥。拜张茂所赐,她对这些斑点再熟悉不过。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左臂,今早更衣时,她还看到自己那里也有一枚——男人行事时,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那些或深或浅地吮咬,落在女人身上,便成了一道道盛开的花朵。
可是,昨夜天子不是斋戒去了么?
裴妍心头一凛,迅速垂下眼睫,装作整理衣摆的模样。余光却瞥见羊后颈侧也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痕,被厚重的脂粉勉强遮盖着。
敢在禁中与皇后暗通款曲,朝廷上下,还能有谁?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晚间,便急吼吼地把发现来的事告知了张茂。
“怕不是齐王?”
不料张茂淡然得很,手上的笔没停,头也没抬地回道:“这事龌龊,便没与你说,不想你自己看出来了。”
他早就知晓!裴妍一打听,呵,原来他还是从长沙王那里听来的。而长沙王呢?则是从司马毗那里知道的——如今长沙王在外的军务主要由张茂打理,宫内则有东海王府给的眼线,真是两厢便宜。
身边没了动静,张茂笔下一顿,抬眸看向裴妍,见她神色复杂,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嘴角微弯,伸手将她拉至身侧,低声哄道:“不必担忧,齐王与羊后之事,也是我们的一步棋。”
裴妍蹙眉:“你是说……”
张茂微微颔首:“齐王借机掌控羊后,无非是想通过她进一步控制天子。只是,羊后并非任人摆布的傀儡——她早就探得司马毗的线人,并通过他与司马毗取得了联系。”
裴妍回想起羊后手腕上的红痕,心中一阵发冷——天子无能,护不住妻女。羊后不想步贾后后尘。为了自保,只能与齐王虚与委蛇。
“皇后也是可怜。”
张茂眸中闪过一丝锐利。他揉了揉裴妍的发顶,教她:“可别小瞧这个女人。能在那吃人的宫里活下来的,都不是善茬!”
裴妍默然。她忽而觉得,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挣扎其中,却又不得不成为织网的一部分。
“河间王那边……可有动静?”她转而问道。
“李含已至长安。河间王果然按捺不住,暗中派人联络了成都、新野、范阳等诸侯。”
“呵!这么多!”裴妍震惊。之前公开反赵王的时候,不过三家起兵。
张茂莞尔:“许是赵王的事,让诸侯尝到了甜头。”拱上一个自己人,就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大富贵。何乐而不为?
就如秃鹰闻到尸臭,司马家的诸侯,多的是杀红眼的赌徒。
“哎!”裴妍摇头,无力地趴在案上,食指沾了点盘里的朱砂,指间瞬时鲜艳得好似流了血。她喃喃道:“这样杀来杀去,何时是个头哇!”
张茂握住她脏污的小手,拿巾布拭净,声音沉稳:“齐王无道,乱是必然的。但乱中有序,才是我们的机会。”
……
仲秋前夕,京城士庶忙着布宴赏月时,一道加急的军情扰乱了这滩看似宁静的浑水——河间王司马颙果然起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