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见听雨又送进去两坛葡萄酒,急的直冒汗。这么喝下去不是办法啊!
她打着添菜的名义进去,就见司马乂已然醉得不省人事,头架在胳膊上,手臂却还在上下挥舞着,口口声声地骂着“无道”、“庸人”,却不知在说哪个。
相比起他来,张茂要清醒得多,虽眼神有些涣散,但大体没醉。
张茂见她进来,微微蹙眉,吩咐听雨收拾一处客房来,又命人将司马乂扶过去休息。
待室内安静下来,张茂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裴妍行到他身后,替他揉按后肩。张茂拍拍她的手背,略放松下来,眉目舒展了些。
“齐王其人,经过这么些天他还没看明白么?实在没必要毁及自身。”裴妍轻声道。
张茂摇头,解释道:“他骂的是河间王。当初,司马颙以疏族之身得以领兵关中,便是因忠勇之故。而今不过几年,他就转性若此。士度恨他不忠,枉为人臣。”
裴妍闻言,指尖微微一顿,低声道:“可这天下,有几人能守住本心?”
张茂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案上那半盏残酒上,酒液映着烛光,微微晃动,恰似人心难测。良久,他才缓缓道:“正因如此,能守住的,才更该被记住。”
更该记住么?叔父、张司空、孟将军……如今朝中,有几人记得他们?裴妍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指尖的力道更柔了些,替他揉散紧绷的筋骨。
窗外秋风渐紧,落叶簌簌,更添几分萧瑟。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拾叔匆匆入内,递上密信,低声道:“二郎君,蜀地急报!”
张茂神色一凛,接过信函,迅速地拆开。裴妍在一旁,见他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屏住呼吸。
“罗尚败了。”他合上帛书,声音低沉,“李特攻破绵竹,益州大半已落入流民之手。”
裴妍心头一跳:“那朝廷……”
“朝廷?”张茂冷笑一声,“齐王避而不见,成都王与河间王隔岸观火,天子不懂外事,谁还顾得上千里之外的蜀地?”
他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眼里满是压抑的激愤,亦是无奈。
这样的朝廷……他摇头,早从根子上烂了!
这时,负责看守内院的半夏亦匆匆入内,道是朝廷派来黄门传达哀策。
“谁的?”
“淮陵王。”
裴妍神色一凛,赶紧命身边的容秋去备醒酒汤,把长沙王唤醒。
张茂倒没有太大惊讶。上个月淮陵王就已病重得无法上朝,听说这几日一直处于弥留当中。
他心中更添郁郁,司马家学尚明察者不多,淮陵王是难得的一位,却这么早凋零。
翌日,裴妍随张茂去王府吊唁。
许是感念清君侧时淮陵王的相助之恩,齐王对他抚恤甚厚。羊皇后见风使舵,也派来大长秋内外支应。宗亲故旧、朝中大臣能来的皆来了,灵堂内外哭丧声不绝于耳。
一众亲眷中,打头守灵的淮陵王世子面色灰败,本就瘦弱的身子在单薄的麻衣下更显瑟瑟。
“世子当保重自身。”张茂低声劝慰。淮陵王自来身子不好,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但显然,这位不到弱冠的世子一看便有不足之症,起身时摇摇欲坠。张茂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谢张将军惦念。”世子咳嗽几声,忽而低声道,“先父有遗信与将军,某已命人置于将军车上。”
张茂与裴妍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因着琅琊王的缘故,他们与淮陵王打过几次交道,两边交情尚可。但说有多亲近,倒也谈不上。没想到淮陵王竟会在病重之时,给张茂留信?
回程的路上,牛车吱呀吱呀地往前晃悠。张茂低头看着淮陵王的手书,眸里五味杂陈。
裴妍不解地凑过去,只见上面寥寥数语,却字迹缭乱,显是病中勉力所作:
今天子昏聩,权臣擅政,诸侯异志,五胡乱于边陲,民变起于四方。朝廷沉疴日久,非人力可救。兹愿将军与景文,一归陇西,一赴山东,慎毋留京。或数岁之后,国祚所系,唯二子耳。
张茂盯着那几行枯笔草隶,指尖微微发颤。
淮陵王与他想到了一处。
“没想到,淮陵王对你和琅琊王这么看重。”裴妍叹道,见他神色凝重,低声道:“他这算不算是……托付后事?”
淮陵王的后事非一家一户之荣辱,而是国家存亡,天下苍生!
张茂缓缓合上帛书,至于膝上,眼里隐隐有光晕转过,叹道:“贤哉淮陵,他早知朝廷无救,却仍以风烛之身支撑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