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映出裴妍蹙起的眉头。她放下玉梳,转身面对张茂:“你是说……长沙王有意……”
“嘘——”张茂食指轻抵她的唇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心知即可。”
窗外秋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裴妍心道,果然如张茂所言,司马家的人,除了御座上端坐的那位,没一个好相与的!哪怕君子若长沙王,亦憋着一股劲儿,想更进一步呢!
她轻叹:“真没想到,若长沙王这样的贤者,居然也有旁的心思。”
贤者?
张茂琢磨着这个词,眸子闪了闪,缓缓坐了起来,盯着裴妍:“阿妍,你觉得我是贤是愚?”
“自是贤啦!”裴妍想都没想,笃定地道,“前番齐王强拆南城贫户数百家,你不惜拿出自己的体己和庄子安置流民,才使得京城没有激起民变。你这样的若不算贤德,那这世上便没有配得上贤字的人了!”
张茂却道:“可我亦得了数百隐户。部曲、田税皆有增项。”
裴妍挑眉,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贤者又不是冤大头,就不能两厢便利么?”
张茂闻言忽然低笑起来,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下巴:“原来在阿妍眼里,我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
“可是,”他仰头望着支窗外的明月,缓缓道:“若让那齐王登顶,哪天我们安定张氏同孟将军一般,被莫须有的罪名夷了三族,千百年后,还有谁识得我们的贤愚?”
裴妍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突然想起娘娘来。以她的拙见,娘娘统御下的朝廷比现在强了不知多少,可是如今世人提起她,竟不惮用最恶毒的言语去诋毁、辱骂:
牝鸡司晨,代天子掌权,令外戚凌驾于宗室之上,此罪一;淫乱后宫,临幸男宠,不守妇德,此罪二;戕害宫人,致使天子除先太子外无子嗣,此罪三;弑杀先太子,妄图以娘家外侄李代桃僵,冒充天家血脉,此罪四;宠幸赵王,致使赵王谋反,诸侯纷争,此罪五。
可这洋洋洒洒五大罪状,有哪些是真十恶不赦的?
天子痴傻,皇后再不掌权,难道要将权柄拱手让给外人么?齐王如今的位置不就是娘娘当年的?结果他干得怎样?
□□后宫?呸,天子大大小小那么多妃嫔,满朝文武没一个说他□□的。娘娘不过宠幸了几个男人就是乱了?合着“淫”这个字只针对女人?
至于皇子,娘娘早前确实善妒,可她后来给天子纳的嫔御少么?也没见哪个妃子生出儿子来!可见问题出在天子身上,怎能尽怪娘娘呢!
而赵王,他那么多兵马在手上,娘娘不抬举他,他就不反了?
要说娘娘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杀了太子。话又说回来,若娘娘所出的几位公主里,但凡有一位是皇子的话,还真没先太子什么事儿——皇后有嫡子,谁还在意那庶长子如何!
哎,归根结底,娘娘最大的错处,便是自己没亲儿子,又把礼法上的儿子杀了。这才让那些诸侯抓到了把柄。否则……
裴妍脑中忽而荒诞的冒出始平公主着男装、登上皇位的模样——若真如此,娘娘何愁找不到大儒给自己辩经?世人焉敢这么诋毁侮辱娘娘?始平公主与河东公主,何至于过得如此艰难?她阿叔与张司空等贤臣,何至于蒙难?
她想起张茂曾与她讲起的党争之祸来——何为党争?那是上一刻你还在为民呼号奔走,埋首案牍处理公文。下一刻,就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可能死前你的笔还在手上,还忧心哪条法案未得实施,卷宗未齐,人却已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乱刀之下!
“所以,阿妍,你既能理解我,如何不能理解长沙王?”
张茂见她似有所悟,轻轻揽过她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声音低沉下来:“齐王恣睢专权,诸王各怀心思。这世道,长沙王若真无心机,反倒活不长久。”
他抬眸,望着镜中二人耳鬓厮磨的身影,莞尔:“士度有抱负有手段,是好事。若他能御极,必是位贤主。”
裴妍点头。自娘娘陨落,洛阳城的风波就没有停过。她也盼着司马家的诸侯能消停点,长沙王能顶起挽大厦之将倾的重担,让天下人都喘口气!
翌日一早,裴憬便喜气洋洋地扶着嫡母来张家过节。他近日研究前朝数算,又钻研出一些新奇的解法,还拉着张茂要讲与他听。
得亏张茂早有准备,把独居京城的两位师叔——皇甫严与挚虞请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