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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朔日,一连几日阴雨,夜间墨云当空,几不见新月。
张茂终于从昏睡中幽幽转醒。就见室内烛灯氤氲,一个小小的人儿趴在自己脚边,身子蜷成一团,许是有些冷,她的腿脚还往红狐大氅里缩了缩。
他皱眉,艰难地坐起身子。
感觉到动静的裴妍瞬间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到床头,将隐囊往张茂身后靠了靠。
张茂心里一软,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却发现她的面皮冰凉,于是撩起一端被子,哑着嗓子道:“进来!”
裴妍面色一红,跪坐在床边不敢动弹。
“我这番情状,还能对你做什么?”张茂无奈,有气无力地笑道。
裴妍知道他是怕她着凉。春寒料峭,屋里的木炭也燃尽了。她小心地觑了眼他泛白的嘴唇,心一横,当真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热气瞬间袭来,被窝暖烘烘的,里面还有张茂服完汤药后的草药味,一股暖意席卷全身,不知是热的,还是躁的。
张茂半坐着,一手揽住裴妍的肩头,一手握着她的臂膀。裴妍将头枕在他的胸口,顺势搂住了他的劲腰。
“方才,有人来过?”
张茂虽昏睡过去,但武将的警觉还在。他依稀感到有人在床边查探了一番。
裴妍点头,将太子司马荂带着琅琊王和禁卫军强行来看他的事说了。
张茂嗤笑,手抚在她的长发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下他该放心了。”
裴妍又斟酌着,提起琅琊王托她引荐的事。
“司马睿特意来寻你?”他低头注视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些发青——他是病了,不是死了。他记得她从小就与琅琊王关系不错,还曾为他求问过挚师叔。
“人家儿子都老大了!”裴妍暗中翻了个白眼,怎么见谁都吃醋呢!“何况,他和他叔父想见的人是你!只不过,他与你素无交情,你又病着,这才托我帮忙牵个线。
张茂没有说话,揽着裴妍的手指无意识的在她的肩头轻轻地上下敲打着。
昏黄的烛火跳跃了几下,将俩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映在榻边的墙上。
裴妍没有打扰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手边绣着蝠纹的被面上。她知道他正在思量。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仿佛时间也跟着凝滞。张茂的手指顿了顿。
裴妍侧了侧头,低声问:“见,还是不见?”
“我正病着,怎好主事?他既配合我演了这出戏,便该奉陪到底。”
裴妍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却听他接着道:“他是你的故友,何如由你代为出面?”
“啊?我?”她抬头,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你在内室听政这么久,不想出去练练手么?”
裴妍直起上半身,惊愕地看着他。
“这……如何使得?”
“有何不可!”张茂带着她往隐囊下靠了靠,与她分析道,“司马睿叔侄素来秉行中庸之道,这次却绕过赵王与东海王来联系我,其中必有难处。你且去探探!我也很想知道,这对叔侄想要做什么!”
“你要帮他们?”
“呜,你看着办。”
裴妍心底忐忑起来,双手撑在他的身上,探究地凝视着他。却见张茂清凌凌的眸子里除了信任与期待,分明还含了几分玩笑,几分挑衅,仿佛在说,我给你机会了,端看你敢不敢接!
不服输的气性瞬间滋了上来,她咬牙:“好!我去!”
张茂初服毒药,精力不济,几句话后又支撑不住,沉沉睡过去。裴妍从他的房中退出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她独自站在庭中,手中握着张茂给她的私印,任由晨露沾湿绣鞋。她想起张茂临睡前交代的话——司马氏叔侄若真有心,不妨三日后约他们白马寺相见。你拿这方私印,且遣丁季去查一查他们的底,也好知己知彼。
裴妍眸光一闪。白马寺是洛阳名刹,香客如云,最宜掩人耳目。她于是招手,唤来听雨和容秋,一个带着印信去找丁季,另一个,则带着她的忍冬香囊,去琅琊王府跑一趟。
三日后,白马寺。
雨后初晴,清越的梵经声中,裴妍一身雀梅扁青间色襦裙,举着竹骨伞,踏着满地花雨来到后房禅院,恍如闯入的精灵。
司马睿早已候在一株樱花树下,一袭素色深衣,腰间悬着她给他的忍冬香囊,见她独自前来,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张二郎……”
“你亲眼所见,他得了天花,大病未愈。”裴妍将伞柄收拢,伞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做戏要做足嘛,“他既托我来,你有什么话,交代与我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