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那张家幼子不过三岁,押赴刑场时,还以为出门游玩,对行刑的武侯笑哪!”
虽说这事,亦有张家手笔,可那幕僚说起时,却有些于心不忍——正月本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不主杀,孙秀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张茂挥手,让他下去,回到内室,就见裴妍正握着笔,对着纸上的墨渍发呆。
他微微叹气,站到她身后,手覆上她的手腕,带着她笔走龙蛇,顷刻间,一副字帖临就,除去钟大家的缜密幽深,还自带了几分审慎圆融。
“早先与你说过,在这里,死人是常有的事。”张茂附在裴妍的耳边轻声道,“我们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磊落——这才是开始。”
“嗯,”裴妍点头,坦然道:“我没有鄙薄你的意思,只是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她回转身,钩住他的脖子,对上他的眼睛:“我早先很不习惯这些。听惯了以后,才发现自己以前那些小儿女情丝,与你们经营的这些事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以前,我特别羡慕你们男儿,可以轻而易举地立身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心肠还硬,不会为小情软了大义。可现在想来,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家国的担子挑在肩头,既要为民请命,又要保一方基业,一着不慎,还有合族湮灭的风险。看似逍遥洒脱,实则如履薄冰。”
张茂挑眉,阿妍懂事了?这话说得人熨帖。
可下一刻,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女人更不容易。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还得为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富贵,我们未必享福,毕竟抛弃糟糠妻的男人不少,生孩子难产的更是比比皆是。可你们倒了,我们却得跟着遭殃,逃都逃不掉。你们的命好歹能自己选,我们的命却得握在你们手里,更惨!”
这又是哪里来的结论?张茂无奈摇头,对她的这些离经叛道的“高见”已无力反驳。
孙秀得意没多久,各地勤王的消息便陆续传到了洛京之中。
最先举起勤王大旗的,是驻守许昌的齐王。继而,邺城的成都王,长安的河间王,宾徒的吴王遥相呼应,另有司、兖、青、徐﹑冀﹑幽﹑并、雍、荆﹑扬﹑交﹑广等州郡诸侯亦纷纷摇旗响应。
一时间,赵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他的发小,扬州刺史郗隆,也在兵变中被枭首夺权。
二月二龙抬头,漫天细雨打在刚出芽的嫩柳枝头,雾蒙蒙的天色像极了赵王此刻的心境。
建始殿内,露布密信堆了一桌。赵王隐在如山高的奏折之后,眉峰聚壑,嘴角垂刃,眸里布满蜘蛛网般的血丝。
斥候来报,齐王、成都王集结各路诸侯,号称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京城杀来。
司马雅、孙辅、张泓等心腹听罢,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退敌之计。
从前口若悬河的孙秀这时却缩成了鹌鹑——他是文臣,不知兵。
赵王被吵得头疼,不满地看向孙秀。
孙秀知道,他再不出声,怕要被迁怒。眼珠一转,心道,我不知兵事,可有人懂呀!他想到前一阵来拜访自己的张茂。他虽与张轨不合,但张家父子的能耐他却是清楚的。
于是赶紧向赵王提议:“逆贼声势虽大,不过乌合之众,我们有禁军八万,各个精锐,只要有擅于用兵之人统领调度,必能一举破敌。”
赵王微眯的老鼠眼一亮:“你有人选?”
“平西将军张茂,昔日王导曾誉之‘一人可当百万师’,曾助其父驱鲜卑、平氐酋,可使将兵……”
于是,这日午间,张茂正与裴妍有说有笑地用着点心,却听拾叔忽然来报,道是门外来了一队黄门,奉天子旨意请他入宫。
裴妍正疑惑着,好端端的,赵王召见张茂作甚?他对张家不是一直敬而远之么?
却见张茂剑眉微蹙,道了声:“不好!”
他赶紧吩咐听雨:“将师叔给我的那药丸拿来。”又叮嘱拾叔:“就说我突染恶疾,拖一刻钟,再带他们进来!”
最后,他看着裴妍,言简意赅:“赵王恐怕起了让我统兵的心思。说不得,这段时日我得真病一场。”
裴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要装病,好推了统兵的差事,这个她懂。可什么叫“真病一场”?
这时,听雨呈上来一个巴掌大的乌木盒子,打开了,里面只得一个乌龟蛋大小的棕色药丸。
“这是什么?”
张茂不答,自己去案边倒了半盅茶水,就着温水,将药丸一口入腹。而后,神色淡然地告诉她:“是师叔特制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