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
张茂叹气。在这件事上,张家确有对不住裴公之处。事已至此,悔之无用——人总得向前看。
他绕过书案,坐到裴妍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正要开口,就听她断断续续地道:
“阿茂,你说,就算赵王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阿叔回不来了。京城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于裴妍而言,赵王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亲人,她的门楣,还有那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对此,张茂亦无可奈何。他纵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扭转乾坤,让时光倒流。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联络各方人马,以最小的代价,将赵王除去。为裴郡公、张司空,还有那些被他枉杀的贤臣良将报仇。
裴妍抱着他的脖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耐心地安抚着怀中女子,对她感到深深的愧疚——权利沉浮,从来都是不破不立。
裴妍逝去的,正是如今张家得到的。她的不幸竟牵连着他的大幸,也难怪前一阵重逢时,她要迁怒自己了。
裴妍哭够了,渐渐平复下来。她在他干燥温暖的衣领上蹭了蹭,将眼泪鼻涕尽数抹了上去,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灿如星辰。
她仿佛能感知他的情绪,转头在他的颈窝处亲了亲。
裴妍知道她的眼泪的功效,亦知道如何让他加深对她的愧疚。她其实想说:“张家再好,勿忘来时路啊。”
话到嘴边,却成了:“阿茂,我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张茂一愣,清凌凌的眸子低头凝视着她,久到裴妍都有些心虚起来。
他忽然莞尔,拿手刮刮她的鼻子:“图报也没关系。只要是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裴妍这才笑起来,心内的惶恐一点点被抚平——她知道她演技拙劣,也知道他其实看得出她的那些小心思,但那又怎样呢?看破不说破,他们互相欠着,挺好!
是夜,显阳殿。
偌大的宫室空空荡荡。
赵王舍不得脱掉天子的冠冕袍服,依旧是白日装束,独坐龙床,眯着浑浊的老眼,就着昏黄的烛灯,枯瘦的指节自传国玉玺的钮交五龙上一寸寸抚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自先秦到两汉,到曹魏,到晋室。数百年来,这上面的每一道刻痕,也许都被历代帝王这般抚摸把玩过。而今,它终于到了他的手里!
想起早年,他眼睁睁看着父兄从汉臣而至魏臣,从魏臣而为新帝。他却因是庶出幼子,只能蛰伏于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们呼风唤雨。
好在,他像他的父亲那般,活得够久,熬死了阴狠毒辣的兄长,又熬死了明达好谋的侄子,只剩一个痴傻的侄孙,可不就轮到他出头了?
皇位么,本就是谁有能耐谁上!
可惜,司马家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百里外的豫州,赵王派去监视齐王的军司管袭,□□饮后,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头颅,稀里糊涂地祭了勤王的大旗!
第92章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人生……
未等外面的风雨吹进洛阳城,城内先就暗流涌动起来。
元日年假方过,官衙的笔砚还未解冻。孙秀一党就以怨望诽谤、阿党附议等罪,状告卫将军张林“以古非今”,有左道之心。
赵王愤怒异常。他穿上龙袍才多久?张林就敢结党营私,带头作乱?当即命有司鞫狱问审。
当裴妍在书房里,听幕僚禀道张林被问斩、“夷灭三族”、门生尽黜时,习字的手不由得抖了抖。临了一半的《宣示表》法帖,瞬间多了几点墨渍。
她想起昨日,张茂与她讲析的党锢之祸来:“党争毁的不止一人一家。每一个落败者身后,都有庞大的附庸,里面不乏能人志士。可能上一刻他还在为民呼号奔走,埋首案牍处理公文,忧心哪条法案未得实施,手里的笔未落地,人却已经死在了连坐的污名之下。”
原来这就是党争。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正义可依。所谓皇权律法,不过是拿来互相攻讦的工具,是事成者对落败者的凌迟。在这条路上,她阿叔不是个例,张林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胜败。细究之下,谁的手都不干净!
阿叔屠三杨如是,贾后杀楚王如是,张茂欲扳倒赵王亦如是。
张茂清楚党争之害,却不得不行推波助澜之事。因他知道,只有胜者才配论贤愚,才有资格推行王道,才可能致君尧舜。而败者,人死如灯消声灭,管你多少才情,只能长埋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