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来,张茂跟随群臣一起陪着赵王演戏。待夜间大宴结束,归来时已近丑时,他带着满身冰霜,甫一进书房的院子,就见到裹着红狐大氅的裴妍,跺着脚在门边等他。
他眉峰聚壑,心疼地把人往怀里带,将她冰凉的小手塞到自己的袖管里,语带责备:“又胡闹,咳嗽还没好,就敢这么作践自己?”
裴妍才不怕他,朝他俏皮地吐吐舌头。“我也是听到动静才出来的,谁天寒地冻的在外面等呀?”
张茂瞪了她一眼,捉着她一起进了屋里。内室温热,张茂只觉冻了一天的腿脚终于有了知觉。
“一切顺利吗?赵王,不,得叫天子了,是不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想到司马伦那副自以为是、得意忘形的嘴脸,张茂忍不住摇头嗤笑:“连做戏都不像,怪道当年郡公看不上他。”
裴妍沉默下来,看不上又怎样?如今人家是天子了,而她叔父呢?
“快了。”张茂安慰裴妍,眼底划过一抹利刃,“最迟月底,齐王的檄文便能传遍天下。”
裴妍点头,等了那么久,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
“咕噜噜……”
裴妍红着脸捂着肚子。今日岁旦,半夏和容秋都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她一个人等了张茂那么久,心里焦急。
庖厨虽准备了一桌好菜,可她形单影只的,内心毕竟伤感,不过尝了几口甜汤,实在食之无味,干脆将其余的菜都赏了下去。
张茂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他不好,留她一人待在府里。正巧,他在宫宴上也没怎么吃东西,便让灶下送些热乎的水饮饼来。
月色昏昧,幸而阖府风灯高挂,张灯结彩,照得冰天雪地的夜间亮堂堂的。
府里没有其他正经主人。故而庖厨一接到指令,就抓紧赶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张茂将将给幕僚派下去几件事情,汤饼就做好送过来了。
于是二人就着书案,头靠头地吃起了水饮饼——昨日事忙,未能好好用饭,今夜这顿,就当是他们的团圆饭了。
张家的厨子也是河西来的,汤饼里的羊肉浇头上还加了胡椒与孜然,几口下去,吃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裴妍觉得这一身寒气被逼出去不少,五脏六腑也舒服许多。她抬头,看对座的张茂亦用了不少,连汤都喝得见了底,不禁奇怪:“宫宴上那么多菜,你竟没吃饱?”
张茂摇头。“宫里的宴饮你不是没参加过,行礼说话比动筷子的时候多。”
“哦!”裴妍眸子动了动,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垂下,掩盖住一丝悲意——从前参加宫宴,她好似每次都能吃得脑满肠肥,从未因命妇贵女间的交游,影响过用饭。
也是,彼时皇后罩着,叔父宠着,又有始平公主撑腰,还有堂妹裴妡从旁指点,她哪里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即便是清河公主和韩芷,对她也是极宽容的,更不用说其他贵女了。
从前她万事顺遂,从不知揣摩人心为何物。
一口饮饼吸溜进气管,她有些呛住,放下碗筷咳嗽起来。
张茂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却见她躲躲闪闪的眼角藏着一抹晶莹。
“怎么了?”他不容许裴妍回避,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坐着。
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尽管勉力忍着,但她养气的功夫不到家,还是让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裴妍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低头盯着面前的汤碗,拿筷子轻轻搅了搅里面的肉沫,小声道:“阿茂,去年这个时候,我和你一样,刚从宫里回来呢!”
张茂愣住,不意她想起了这个。
裴妍忍不住苦笑,手背抹了把眼角,头高高抬起,不让多余的泪滚下。
细数下来,自娘娘与叔父倒台,至今不过八个月而已。
可她从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到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却好似经过了很久很久。
果然,好日子总是光阴似箭,苦日子才会度日如年!
张茂沉默下来。他想起去岁的正旦,他与父亲还有孟将军,正合力围剿齐万年叛军。也是在正月里,他们一行大获全胜,满心欢喜地准备回京受赏。结果半路上,却听说贾后有妊,与太子嫌隙日深。当时形势不明,于是父亲与孟将军商量后,决定明哲保身,以养伤为名,留下大部分精锐,只由他领三千宿卫兵,回京复命。
后来的事,便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了——本以为,这局胜败只在贾后与太子之间。无论哪方胜出,钜鹿郡公裴頠作为贾后表弟、太子恩师,都不会受牵连。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赵王来,生生把局势搅和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