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受苦的是苍生,城内享乐的也是苍生,上位者凭何只守护眼前的一隅繁华,而置视线之外的万民于不顾?
他的叔父又是为哪一方而死?可算死得其所?
正胡思乱想,“元娘?”
有人唤她,裴妍抬头就见石勒和另一个身量略矮的胡人正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立在一家绸缎铺前。二人均着乌青劲装,皮靴上满是泥斑,显得风尘仆仆。
裴妍有些愣怔,“你怎么在这里?”
自上次邺城一别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当初司马毗发狠,要把他发配到陷阵之队去。她后来才从张茂那里知道,什么陷阵队伍,其实就是敢死队,进去的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在军营里犯了大错、被发配来将功补过的。
裴妍趁机问他近况,又问司马毗有没有为难他。
“东海王世子?”石勒有些诧异,“他并没有找过我。我与汲大哥如今在邺城公师将军手下当差。”
原来旁边那个沉默不语的胡人就是他的发小汲桑。
裴妍舒了口气,没因她受过就好。可她分明记得石勒说过,汉人诸侯多看不起胡人,因而想北上投靠刘渊。怎么如今反倒跑成都王手下了?
“公师将军用人不拘胡汉,赏罚分明。”
原来如此。不是投靠成都王,而是那位公师藩。裴妍曾听张茂夸过他,说他称得上一员悍将。可她分明记得,张茂还说过此人心性狭隘,难当大任。当然,后半句是不能讲给石勒听的。
石勒又问裴妍如何逃出来的?裴妍没有供出孟观,而是模棱两可地说裴妃给司马毗重又订了门亲事,他自己想通了,就把她放了。
石勒对此不置可否。裴妍丢失的那夜,汲桑分明接到上峰明令,在城北找了一宿!若果真如裴妍所说,是司马毗主动放人,何以成都王要命他们连夜搜索?
不过交浅最忌言深,石勒没有多问。能再次遇到裴妍,他已经很开心了。
裴妍见他将马缰扣在绸缎铺门口的拴马柱上,显然是要进去采买。
石勒解释,他阿耶新收了他的一个堂侄为养子。他便想趁这两天来京公干,挑些绸布捎回去,给这位未曾蒙面的小侄子做两身小衣裳。
裴妍不意石勒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却有小意温情的一面,一时兴起,问他:“可要我帮忙?”
石勒自是求之不得。
这家绸缎铺子店面不大,胜在种类齐全,且价格公道。裴妍心想,这石勒倒是个有成算的。
能给小孩做衣服的料子和花色不多,既要柔软舒适,又要薄厚适宜,颜色还得亮气。
考虑到石勒的家境,裴妍很快就挑中一匹软翠料子。颜色偏蓝,布料还算厚实,小孩穿着既活泼又耐脏。
石勒也很满意,打算叫掌柜结账。裴妍却先一步让容秋付了钱去。
“上回劳你惦记,一直过意不去。”就听裴妍客气道。
石勒脸上一僵,眸子不动声色地暗了下来——裴妍明显是一点人情也不想欠他的!
出得店门,石勒从马鞍侧边的囊袋中翻出一条崭新的枣红色的羊皮马鞭,要赠与裴妍,道是偶然从西域胡商处得的,轻巧耐用,适合女子。
“某不识绢布,若非遇到元娘,不知还要挑多久。”
跟在身后的容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方才在店里,你哪里是在挑布?眼珠子都快扒到我家元娘身上了!
裴妍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巧我已有一副趁手的鞭子,亦是打西域而来。”
也是,石勒自嘲一笑,张家在河西经营多年,什么好物没有?他自知强求不得,也不多话,拱手与之作别。
裴妍刚要离开,似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叮嘱他们道:“若事情办完,二位早些离京为妙。”
她抬头看了眼周遭,叹道:“很快,怕又要乱了。”
石勒眸中精光一闪,既含诧异,又有了然。连裴妍都知道这事,看来不止成都王,安定张氏,甚而河东裴氏,也参与其中!
他明面上谢过裴妍。转身时,脸上却挂起一抹难以遮掩的亢奋——乱才好哇,不乱,他们这些人,何时能出得头来?
汲桑跟在他身边忍了一路,好不容易走远些,终于开口问道:“你不是说投靠刘渊要有投名状?我们等了那么久,各方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居然还有心思陪这个婆娘闲逛?”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什么买绸布给小侄子,呸!他连他侄儿几岁都不知道吧?无非是想找个借口把那婆娘留下来,多陪他一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