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忍不住走到墙边,仰头望着这张硕大的舆图。她的祖父裴秀,生前是舆图大家。受他影响,叔祖裴葑在给姐弟俩启蒙时,便拿裴秀的十八篇《禹贡地域图》给他们做过作业。
故而,她看这份舆图不算吃力。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扬州与豫州皆被拿下,那么淮南的粮草将无法送入京畿。赵王便会自乱阵脚,崩溃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的目光在逡巡中不自觉地落到关中之地,因见张茂在其上特意点墨做了标识。
裴妍记得《太史公书》里有云:“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心道,那必是重中之重的地方,于是好奇地问:“如今关中谁在主事?”
张茂一愣,没想到她会关注这个。
“河间王。”
“没有听说过呀!不是洛京出去的?”
“他是帝室疏族。长年领兵在外。等闲不回中枢。”
哦!还是个会打仗的诸侯。
“你很看重他?”
张茂点头,负手望着舆图。自关中往西,便是凉州所在,往北是雍州,往南为蜀中,皆是五胡混杂之地。
这些年,凉州与关中多有来往,从打的交道来看,河间王为人狙诈阴诡,绝非善类。偏他手握重兵,又据锁钥之险,日后恐生是非。
“不过还是我们阿茂最厉害!”裴妍不知张茂所忧,她只是单纯的想,如张茂的计策能行,必能少死不少人吧?如今乡野凋敝,民生艰难,若再因战火而折损人力,这偌大的江山,即便得到了,也只是个空架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惜,那些上位者不这样想。
同一片苍穹下,豫州,齐王府。
齐王司马冏征兵的手令墨迹未干,便被心腹急急传了下去——秋收一过,那些仅剩的自耕农,也不得不背井离乡,被卒役驱赶着,去他们最不愿去的军营,充当那护城河里的垫脚石,攻城头上的攀云梯。
一个平民男子,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本就曲折艰难。好不容易可以种地养家了,却被天家的手轻轻一掐,成了那点兵册上,无力的圆圈——活得有多难,死得便有多容易!
不单单是齐王,各地同样以扩充府军的名义征兵的诸侯不胜枚举。
没人在意荒落的田园,废弃的农舍,以及千里无人烟的哀寂。
司马家的诸侯,如今一只眼睛守着洛京,一只眼睛盯着演武场,就等那辈份最高的赵王登高一呼,他们也好得了勤王的名分,行祖宗行过的家事。至于谁能最先攻到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便看各自的本事啦!
在这些诸侯眼里,惠帝这个天子便是行走的虎符。天子行营所在,就是王师大纛。
然而,任下面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坐拥这个最大宝贝的赵王却在想着怎么把他赶出去!
京城西宫。
挚虞连卜六爻,均是大凶。他俯伏诚拜:“天子别居,龙脉滞塞,紫薇星暗,国将不国。大王深思!”
赵王眉峰聚壑,唇角垂刃,阴鸷的目光扫过下首:“许昌乃故都所在,王气所钟,何言龙脉断绝?神仙莫要诓我!”
挚虞还要进言,一旁的孙秀眼珠一转,对赵王道:“神仙只说不让君王别居,那金庸城本就是先帝离宫,若使天子游幸其中,既全礼制,复怡圣心,岂非两善?”
一席话听得赵王撸须颔首。“善!”当即命巧匠加修工事,定要在年前完工——“必于岁除前成!”
挚虞不动声色地隐于其后,收敛锋芒,袖手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嗤笑——死到临头还不自知,蠢极!
第88章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如何……
仲秋前的一天,风明显转凉的时候,裴妍终于收到了来自闻喜的家书,与上回不同,竟是两份。一张字体绵软,是母亲的;一张清丽俊秀,是阿妡的。
裴妍颤着手捧起母亲的那张。
小郭氏读书不多,话语直白,大量篇幅关心裴妍的身体,叮嘱她多照顾自己,及至提到她跟张茂回京的事时,才文绉绉地说了一句“从心所欲,吾弗与闻”(随你吧!我不想听了。)似乎不想多说。至于明年六月成亲的事,也只是无奈地表示:“张氏主之,从之可也!”(张家做主,听他们的。)
裴妍知道,她让阿母失望了。可她并不后悔——裴妃姑姑与东海王就是前车之鉴,不是同路人硬要走到一起,最终不过是世上多了一对怨偶而已!
至于裴妡,对司马毗与张茂之争则嗤之以鼻,“男子之戏,无聊耳!”反而对她前一阵纠结的“君子不器”大书特书。